二月初四,銮驾出京。
龙旗猎猎,仪仗如云。弘历御辇在前,皇太后凤舆随后,富察氏的车驾紧随左右,再往后,论品级依次而行。三千禁军开道,沿途州县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百姓伏跪相迎,只听得马蹄踏过官道的声响,和风里偶尔传来的环佩叮当。
行至山东境内,帝后驻跸曲阜。
二月二十四,弘历亲谒孔庙,着明黄龙袍,步玉阶而入,行三跪九叩大礼。富察氏虽不入正殿,却在衍圣公府内受命妇朝拜。她端坐于锦屏之前,眉眼温婉,含笑受礼,偶尔低声询问山东桑蚕农事,赐下绸缎银两,引得众人感念。
五日后,登泰山。
那日天色微青,山岚缭绕。乾隆携皇后至岱顶,祭拜碧霞元君。富察氏身子已有些乏,却仍坚持陪侍在侧。弘历回首,见她立于云海之畔,衣袂翻飞,宛若谪仙,不由伸手替她拢了拢斗篷。她抬眸浅笑,轻声道:"皇上为国祈福,臣妾自当相随。"
三月初四,至济南,游趵突泉。
泉池水涌如珠,弘历兴致极高,命人取泉水煮茶,与富察氏对坐亭中。富察氏执壶斟茶,水汽氤氲间,她低咳了两声,却仍含笑听乾隆论及泉水的妙处。随行官员远远望见,只觉帝后宛若寻常富贵夫妻,鹣鲽情深,令人艳羡。
夜风微凉,嬿婉独自立于船头,望着漆黑的水面,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上一世,富察皇后落水而亡,宫中皆言是意外。可她知道,那船上的桐油,何尝不是人心算计?金玉妍借刀杀人,皇后一死,如懿顺势上位,而她魏嬿婉,却因出身卑微,被碾作尘埃,受尽折辱。
如今重活一世,她本可以冷眼旁观,任由历史重演——毕竟,皇后当年明知金玉妍害她,却因权衡利弊,选择了沉默。那五年的苦,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每每想起,仍觉寒意彻骨。
可这一世,因着永琮,待她却格外宽厚。赏赐、提拔、甚至和金玉妍几次交锋,皇后也偏向维护。如此种种,竟让她狠不下心来。
更让她不甘的是——若皇后死了,最终得益的,只会是如懿。
那个表面淡泊、实则步步为营的女人,上一世就是踩着皇后的尸骨登上后位,最终将她打入尘埃。这一世,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如懿再赢一次?
嬿婉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两个声音。
一个冰冷道:"她当年包庇金玉妍时,可曾想过你的死活?如今你心软,来日谁对你心软?"
另一个却轻声反驳:"可若她死了,如懿上位,你就等着被打压、被折辱吧!"
夜更深了,船身微微摇晃,水声潺潺,似在低语。
良久,嬿婉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来人……"她转身,声音清冷,"本宫要去见皇后娘娘。"
夜雾沉沉,雪凰舫内只点了几盏绢灯,昏黄的光映在富察氏苍白的脸上。嬿婉刚踏进舱门,便听见压抑的啜泣声……皇后竟搂着璟瑟公主,泪落如珠。
"娘娘?" 嬿婉脚步一顿。
富察氏仓皇抬眸,璟瑟的小脸埋在她怀里,肩膀一抽一抽。
嬿婉心头一震。是了,蒙古王公此番朝觐,点名要嫡公主和亲!上一世皇后就是因着永琮夭折,璟瑟远嫁,才精神恍惚掉落水中。可如今……
"嬿婉来了!"富察氏嗓音沙哑,手指死死攥着璟瑟的衣角,"皇上说,科尔沁指名要嫡出的公主……"
烛花"啪"地爆响。嬿婉盯着皇后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自己前世被灌下牵机时,也曾这般绝望地攥过床褥。
"娘娘,"她鬼使神差地跪下,"咱们得答应!"
富察氏猛地抬头,窗外运河黑水翻涌,像极了她眼底的暗潮。
“如今形式不容乐观,万岁爷不会允许太后的势力更大!璟瑟才是最好的选择!”嬿婉牵起富察氏的手,分析利害关系"本宫如何不知,可一想到璟瑟要去那蛮荒之地,本宫就……"皇后攥住嬿婉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嬿婉被攥得生疼,却没有抽出手,而是柔声道:“公主可是下嫁,既然是下嫁,为何要去蒙古?”
富察氏闻言指尖一颤,眼底泛起微光:"你的意思是......"
嬿婉就着被攥住的姿势缓缓跪下,声音轻却清晰:"娘娘可还记得太宗朝的固伦雍穆公主?下嫁科尔沁后,额驸毕勒塔噶尔终生驻京,公主府就建在皇城根下。"她指尖在案几上划出一道线,"蒙古求娶嫡公主是祖制,但……"
"祖制也没说公主必须去草原。"
舱外忽传来通报声:"娴贵妃求见……"
嬿婉和富察氏对视一眼,富察氏冷声道:“夜深了,本宫乏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御舟暗处,乾隆摩挲着先帝留下的《满蒙联姻档》,显然在等两方角力结果 。
如懿被吃了个闭门羹,本就不满,又听说魏嬿婉在里面,心里突然涌起一个不妙的感觉。
嬿婉等如懿走后,转头对富察氏叩首,"娘娘,臣妾去找万岁爷!"
雪凰舫内,烛火微微摇曳。
嬿婉离去后,舱内一时静得只剩水波轻拍船身的声响。璟瑟仰起小脸,那双与皇后如出一辙的凤眼里,竟透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沉静。
“皇额娘,皇阿玛……会答应吗?”
富察氏指尖一顿,抚过女儿细软的发丝,苦笑道:“皇额娘也不知道。若这次令嫔真能说动你皇阿玛……”她声音低下去,“咱们富察家,便又欠她一个情儿了。”
“皇额娘!”璟瑟忽然开口,声音稚嫩却笃定,“这后宫的女人,唯有令嫔……有一颗真挚的心。” 璟瑟抿了抿唇。
富察氏闻言一怔,指尖抚过璟瑟的发梢,却见小公主仰着脸,乌黑的眸子里竟透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清明。
“皇额娘,”璟瑟声音轻却坚定,“您总教儿臣‘看人看事,要透骨三分’。那些嫔妃们——高氏无脑,金氏口蜜腹剑,乌拉那拉氏……” 她咬了咬唇,“她待儿臣温和,可每次看儿臣的眼神,都像在量一件器物。”
富察氏心头一震。她从未想过,自己娇养的女儿,竟早已将后宫众人的面具看得分明。
“可令嫔娘娘不同。”璟瑟攥住皇后的衣袖,“她刚才说‘下嫁不必去蒙古’时,眼睛亮得像星星……她是真心想帮儿臣的!”
富察氏听了颤抖的手将璟瑟搂得更紧,含泪轻笑:“我们璟瑟长大了……那你说,皇额娘该怎么还令嫔这个情?”
璟瑟狡黠眨眼:“她帮儿臣留在京城,儿臣就帮她在皇阿玛跟前‘说星星’!”
富察氏不解问道:“星星!什么星星?”
璟瑟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女儿有次路过御花园,偶然听到皇阿玛说令嫔娘娘的眼睛‘目若星辰’!”
富察氏失笑,轻点璟瑟的额头:"偶然?恐怕你是一路跟着吧!"
被说中心事,璟瑟想反驳,却扑哧笑出来:"那个令嫔傻傻的!现在想想还真是怪可爱的,也不怪皇阿玛喜欢!"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慌忙看向母亲,"皇额娘,儿臣不是..."
富察氏没有如璟瑟预料的那样露出伤心的神色,反而摸摸她的耳朵,叹了口气道:"皇额娘最大的愿望就是永琮康健,你可以在京城生活!别的,皇额娘早就不在意了。"
璟瑟怔住了。她从未听过皇额娘说这样的话。在她印象中,皇额娘永远是那个端庄威严的皇后,将规矩体统看得比什么都重。可此刻的母亲,眼中只有温柔和疲惫。
"皇额娘..."璟瑟鼻尖一酸,靠在富察氏身上,"你还有我有永琮,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富察氏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声音有些哽咽:"是皇额娘不好,这些年忽略了你。你小时候最爱跟着皇额娘,可皇额娘总让你去找嬷嬷..."
璟瑟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母亲眼中闪烁着泪光。"不是的,皇额娘。"璟瑟急切地说,"儿臣知道您心里有我。每次儿臣生病,您都会亲自熬药。只是永琮出生后体弱,您才整夜整夜地守着他..."
富察氏摇摇头,泪水终于滑落:"我的璟瑟都长这么大了,皇额娘却错过了那么多。"
富察氏拉着璟瑟的手说:"今晚别回你的船上了,陪皇额娘说说话可好?"
夜深人静,璟瑟和富察氏并排躺在榻上,像寻常人家的母女一样说着体己话。
"皇额娘,"璟瑟犹豫地问,"您真的不在意令嫔吗?"
富察氏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是她,那额娘不在意!"
璟瑟不解地轻声问:"为何是她您就不介意呢?"
出乎意料的是,富察氏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笑了笑:"睡吧!"
烛火透过纱帐,映在富察氏的脸上。璟瑟突然发现,褪去皇后光环的母亲,眼角已有了细纹,鬓边竟生出几丝白发。她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搂住富察氏的胳膊,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璟瑟做了个悠长的梦。梦里没有森严的宫规,没有复杂的礼仪,只有她和皇额娘、永琮,在一个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皇额娘教她绣花,永琮在追蝴蝶。远处,皇阿玛含笑看着他们,眼中满是温情。
御舟轻晃,湖面泛起细碎的波光,映得舱内忽明忽暗。
嬿婉听了弘历的话,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微微睁大了眼:“万岁爷的意思是……应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轻颤,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
弘历终于转过头来,见她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朕若不应,你是不是打算跪到明日早朝?”
嬿婉破涕为笑,却又迅速抿住唇,低声道:“臣妾不敢。”话虽如此,她的肩膀却放松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
弘历瞧得分明,哼了一声:“起来吧,膝盖不疼?”
嬿婉这才缓缓起身,却因跪得久了,腿上一软,身子微微踉跄。弘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腕,触到她冰凉的指尖,眉头顿时皱起:“手这么凉,还逞强?”
嬿婉借着他的力道站稳,却不急着抽回手,只是轻声道:“臣妾只是怕万岁爷为难……”
弘历叹了口气,终是松了神色:“你的法子,朕会考虑。但公主的事,牵扯甚多,不可操之过急。”
嬿婉抬眸看他,眼中盈满恳切:“臣妾明白,只是……公主自幼娇养,若远嫁蒙古,万岁爷当真放心?”
弘历沉默片刻,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的手背,终是低声道:“朕自有计较。”
舱外,进忠躬身候着,隐约听到里头传来皇帝温和的吩咐:“去煮碗姜茶来。”他暗自咂舌,心想这令主儿的手段,当真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