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富察氏慢悠悠站起身，掏出袖中另一条干净帕子，漫不经心擦掉璟瑟脸上的泪：“哭什么？你皇阿玛不是应允了。”

璟瑟一头扑进富察氏怀里，小脸煞白，手指紧紧攥住她的衣襟，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颤意：“皇额娘……您方才吓到女儿了！女儿好怕！”

富察氏眸光一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嗓音低柔却坚定：“不怕……”她抬眸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唇角勾起一抹冷意，“有皇额娘在，任是谁，也休想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璟瑟靠在她肩头，轻轻点了点头，可那双环住富察氏的手臂却仍死死搂着，指尖甚至微微泛白，像是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便会消失一般。

富察氏察觉到璟瑟的颤抖，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鬓发，眼底那抹心疼终究没藏住。她将女儿搂得更紧些，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夜风里：

“璟瑟，答应皇额娘……” 她顿了顿，喉间似哽了哽，“若有一日，皇额娘不在了，你要好好同令嫔相处，她……”

“皇额娘！”璟瑟猛地从她怀中挣开，一双杏眼瞪得通红，“您胡说什么！”她声音陡然拔高，又猝然哽住，像是突然被掐住了喉咙。手指死死攥住富察氏的袖口，指节绷得发白，“她们……她们说您身子不好，是不是？您告诉女儿，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成了气音，仿佛只要不问出口，那些流言就永远不会成真。可富察氏此刻的眼神，那种平静到近乎认命的温柔，让璟瑟心口猛地一坠，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心脏。

“您不会的……”她突然扑回去，额头抵在富察氏肩上，眼泪洇湿了锦缎，“您答应过要看着女儿嫁人生子……您不能骗我……”

“皇额娘……我要皇额娘……”永琮带着哭腔的喊声从内舱传来，像一把钝刀突然割进凝滞的空气。

富察氏身子猛地一颤，立刻撑着案几站起来。她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忙扶住桌沿缓了缓，才快步朝里间走去。那件秋香色常服袍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随着她的动作晃出虚弱的弧度。

璟瑟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皇额娘的背影，那么薄，那么轻，仿佛窗外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富察氏总是脊背挺直地走在前面，衣摆拂过宫阶时带起茉莉花的香气。可现在……

“璟瑟？”富察氏在珠帘前回头，苍白的脸上强撑着笑，“傻站着做什么？快来哄你弟弟。”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在璟瑟手背上溅开。她低头看着那点水渍，突然觉得喉咙里哽了块滚烫的炭……

雪鸿舫

如懿与绿筠并肩而立，看着坐在窗下看《女则》的璟瑟。如懿神色平静，绿筠则面带忧色，欲言又止。

“璟瑟。”如懿温声开口，“抚蒙一事，皇上已定下了，定在明年三月。你身为大清公主，当以国事为重。”

璟瑟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剜向如懿“娴贵妃这话说得真是轻巧！国事？呵，你们一个个躲在紫禁城里享福，却要我去那苦寒之地受罪！”

绿筠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柔声道：“公主，蒙古并非你想的那般不堪，科尔沁部……”

住口！”璟瑟厉声打断，眼中怒火灼人，“纯娘娘，你平日装得温柔贤淑，如今倒来劝我？怎么不让你自己的女儿去？！”

绿筠被这一喝，脸色瞬间煞白，手指紧紧攥住帕子，不敢再言。

如懿眉头微蹙，仍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璟瑟，此事关乎大清与蒙古的盟约，非你一人之事。”

“少拿大道理压我！”璟瑟猛地抬手，一把打落桌上的茶碗。她死死盯着如懿，声音里满是讥讽，“娴娘娘，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贵妃，自然可以在这儿说风凉话！可我告诉你……我璟瑟就算死，也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

说罢，她转身便走，裙摆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风，徒留如懿与绿筠站在原地。

绿筠颤抖着弯腰拾起圣旨，低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如懿望着璟瑟远去的背影，眸色深沉，最终只淡淡道：“由她去吧。到时皇上圣旨一下，由不得她了……”

金缕舫

璟瑟踏上金缕舫时，裙裾带起的风都挟着怒气。她走得极快，身后跟着的宫女们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金缕舫上的宫女们见状，纷纷低头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出。

"璟瑟？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嬿婉正在内室绣着一方帕子，见璟瑟进来，忙放下手中活计起身相迎。眉眼含笑，声音温软得像三月的春风。

璟瑟却不答话，径直走到窗前的美人榻前坐下，手中的绢帕被她攥得皱成一团。嬿婉见状，挥手示意春婵们退下，亲自斟了杯清茶递到璟瑟面前。

"这是我做的果茶，公主尝尝可还合口味？"

璟瑟接过茶盏，却不饮，只是盯着茶汤中的果肉愣神。嬿婉也不催促，安静地坐在一旁，手指轻轻抚平自己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如懿今日找我了。"良久，璟瑟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她劝我去抚蒙！说什么蒙古各部需要大清公主的教化，说什么我去了能促进满蒙一家亲！"

她猛地抬头，眼中似有火焰跳动，"看她那副淡淡的样子就讨厌！虚伪得很！"

嬿婉轻笑一声："她可是一片好心呢……”

"好心？"璟瑟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在几上，溅出几滴茶水，"我用得着她好心？她算什么……"

嬿婉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让璟瑟擦拭手上的茶渍。

她的动作轻柔，声音更低了几分："她可是打着为皇上好的名义去劝服你的，怎么不算好心呢？”

"哼！"璟瑟眼眶微红，"皇阿玛当初到底看上她哪了？"她声音哽咽了一下，又强自压下，"这么多年，皇额娘处处躲让，倒让她生出了非分之想！把我嫁的远远的，她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了……"

嬿婉眼中闪过一丝怜惜，轻轻握住璟瑟的手。那双手冰凉颤抖，如同秋风中飘零的落叶。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璟瑟发泄心中的不满。

窗外夕阳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璟瑟说了许久，终于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让你听我说这些，真是...让你见笑了。"

嬿婉却扑哧一笑，那笑容明媚如初绽的芍药："难得公主肯来我这里，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她起身为璟瑟重新斟了热茶，"只是这些话，可莫要再说了！"

璟瑟尴尬的地点头："我知道的，只是今天实在生气，又不想让皇额娘知道，这才……"

嬿婉凑近了些，轻声道："皇上已经应了要公主留在京城，不过暂未下旨罢了。凭他们小动作又能怎样呢？就等着皇上旨意一下，让他们吃惊去吧！"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咱们就等着看戏不好吗？"

璟瑟听了，睁大双眼："原来你不傻啊？"

"啊？"嬿婉疑惑的看着璟瑟，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璟瑟吐了吐舌头，眉间尽是小女儿家的娇态。："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嬿婉失笑，咱俩这辈分有点错乱吧？你问过你皇阿玛和皇额娘吗？又一想，不对啊！我这平白矮了一截啊！

可还是拉着璟瑟的手，晃了晃："好，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璟瑟点点头，眼中亮光闪动："那本公主，今儿个可否在你这蹭顿饭呢？"

"管够！我让小厨房准备了您爱吃的枣泥山药糕。"

璟瑟吃惊道："你居然知道我爱吃这个？"

"公主的喜好，皇后娘娘经常说起，我又怎会不知呢！"嬿婉笑着唤来宫女吩咐下去，又转头对璟瑟道，"我命人准备几样你爱吃的小菜，咱们俩小酌一杯？"

璟瑟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那少喝一点点，我怕皇额娘知道了会训我！"

嬿婉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放心，只是小酌。必不会让你喝多了……"

璟瑟望着嬿婉温柔的笑靥，心中某处软的不行。窗外，暮色四合，金缕舫灯火一盏盏亮起，将两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亲密得如同一对真正的姐妹。

嬿婉亲自为璟瑟斟了一杯桂花酿，"这可是我亲手酿制的，快尝尝，不醉人……"

璟瑟接过酒杯，轻啜一口，眉眼舒展："果然香甜不腻，好喝！"

两人对坐饮酒，起初还说着些宫中趣事。嬿婉为了让璟瑟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连饮数杯。白皙的面颊渐渐染上红晕！

"公主不知，我小时候在家，最爱听那些戏班子唱曲儿。"嬿婉眼神迷离，声音也比平日高了几分，"尤其是《牡丹亭》，那杜丽娘游园惊梦一段，我都能倒背如流呢！"

璟瑟见她双颊酡红，知道她已有醉意，正想劝她少饮些，却见嬿婉已经站起身来，甩开水袖，竟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舫内的宫女们见状，有的掩嘴偷笑，有的不知所措。璟瑟先是一愣，继而忍俊不禁！

"好！"璟瑟拍手笑道，"不想你还有这副好嗓子！"

嬿婉得了鼓励，越发来劲。她随手抓起案上一只空酒杯咬在齿间，竟学着《贵妃醉酒》里的杨玉环，盈盈下拜，然后一个漂亮的弯腰，酒杯稳稳当当，滴酒不洒。

"海岛冰轮初转腾..."嬿婉含糊不清地唱着，腰肢柔软得不可思议。她本就生得娇媚，此刻醉眼迷蒙，更添几分风情。

璟瑟看得目瞪口呆，继而笑得前仰后合："我的天，你这腰是怎么弯下去的？快起来，别闪着腰！"

嬿婉却不肯罢休，又拉着璟瑟的手："公主也来唱一段嘛！"

"我可不..."璟瑟话未说完，就被嬿婉拽了起来。

就在这时，金缕舫外传来一阵骚动，皇上与皇后闻讯赶来，刚踏上画舫，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顿住脚步……

璟瑟正拍手叫好，而嬿婉咬着金杯，弯腰行礼，醉眼朦胧地唱着："陛下...万岁...万万岁..."话音未落，一个踉跄就要跌倒。

"小心！"弘历一个箭步上前，堪堪扶住摇摇欲坠的嬿婉。

嬿婉抬头，见是弘历，醉醺醺地眨了眨眼："咦？怎么有三个万岁爷……”说着还伸手想去摸弘历的脸。

富察氏见状，本要斥责，却被嬿婉这从未见过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弘历也是又好气又好笑，扶着站不稳的嬿婉："这是喝了多少？"

璟瑟连忙行礼："回皇阿玛，嬿婉是为了陪儿臣尽兴，才多饮了几杯。"

嬿婉靠在弘历臂弯里，迷迷糊糊地嘟囔："万岁爷……璟瑟心里难过……别说璟瑟……"说着竟昏昏睡了过去。

弘历无奈摇头，一把抱起嬿婉道："皇后，你也带着璟瑟回去吧！ "

谁知这时嬿婉又睁开眼，转头对璟瑟傻笑："公主...明日...明日我们再喝..."话未说完，身子一软，这回是真的睡了。

弘历看着怀中醉得不省人事的嬿婉，又看看憋笑憋得脸红的璟瑟，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这丫头……"

富察氏用手帕掩着嘴角的笑意："臣妾还是头一回见嬿婉这般模样。"

"让皇阿玛和皇额娘见笑了。"璟瑟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是儿臣不好，不该让嬿婉喝这么多。"

弘历摆摆手："无妨！"他看着熟睡的嬿婉，又看着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愧疚，"璟瑟，皇阿玛必定如你所愿……"

富察氏不愿这个时候说起那些糟心事，影响了此时难得轻松的一幕，轻声道："皇上，那臣妾就带璟瑟先回去了！"

弘历点点头，却又补充道："明日璟瑟醒了，可不许为难她。"

"臣妾遵旨。"富察皇后含笑应下，命人小心搀扶璟瑟下船。

走着走着璟瑟转头对富察氏笑道："皇额娘，儿臣今日很开心！"

富察氏拍拍女儿的小脸，眼中满是慈爱："你可是开心了，难为嬿婉为了哄你醉成这样！"

月光洒在西湖上，船舫轻轻摇晃，仿佛也在为这场意外的欢乐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