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的龙靴重重碾过翊坤宫门前的石榴花,猩红花瓣碎在泥水里,像被掐灭的炭火。他本欲往永寿宫去,却在转角处猛然驻足。
“皇上?”李玉捧着伞战战兢兢道,“可要传轿辇……”
“去承乾宫吧!”他忽然转身,惊得太监们手忙脚乱调转仪仗。
雨幕中的承乾宫灯火温软,隐约飘出意欢惯用的檀香。弘历在廊下顿了顿,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不能带着如懿给的戾气去见嬿婉,好久没见意欢了,去瞧瞧也好。
殿门“吱呀”开时,意欢正抱着绣绷发呆,见他淋得透湿竟忘了行礼:“皇上怎么……”话未说完先打了个喷嚏。
弘历望着她鼻尖上沾的丝线头,心里烦躁与怨气消散了不少。
弘历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像攥了一捧新雪。
“你身子本就不好,怎么还绣这些呢?”他皱眉,拇指无意识地摩挲她泛白的指节。
意欢抬眸,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不妨事。”她将绣绷稍侧,露出半只虎头鞋的轮廓,“臣妾想着……趁如今多给肚子里的宝宝做些小衣服、小鞋子。”她声音轻软,却让弘历胸腔蓦地一窒。
烛花“噼啪”爆响,他瞥见案头鎏金香炉里逸出一缕青烟——是檀香。沉静如她,连气息都带着不肯媚俗的冷意。
弘历突然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分明是在说:皇上,您给的坐胎药,臣妾都喝了。她分明是在问:可您为什么连一个孩子都不肯赐给臣妾?她分明是想说:臣妾怕是没几日好活了!
弘历攥紧她的手,掌心渗出潮意。朕在怕什么?怕叶赫那拉氏的旧恨?怕太后借她的肚子养出第二个弘曕?
可意欢只是垂下睫毛,继续绣那朵未完成的莲。针脚细密,仿佛要把一生未出口的委屈,都缝进这方寸之间。
弘历攥着意欢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仿佛这样就能把体温渡给她。他声音发颤:"意欢,你会没事的!徐太医说只要你配合治疗……"
意欢忽然笑起来。因着钩吻的折磨,笑时眼角竟有了细纹,像冰裂的釉纹——原来谪仙般的人如今也......
"皇上,你哄人的功夫还没有嬿婉好!"她轻轻抽回手,指向案头那碗黑稠的药汁,"嬿婉和蕊姬每日都哄骗臣妾喝那些药汤子,说喝了就能梦见孩儿在云彩里跑跳……"她忽然呛咳,帕子上绽开一朵红梅,"可那些药真的好苦啊!"
弘历的紧握着拳头,在龙袍袖口里发抖。
"臣妾不怕苦!"她望向窗外一株枯梅,声音渐渐低下去,"臣妾只怕看到嬿婉和蕊姬伤心的眼睛……她们哭起来,连胭脂都盖不住的泪痕。"
弘历猛地站起来,药碗被袍袖带翻,褐色的汁液在青砖地上蜿蜒成一道宿命的签文。
他想说朕这就废了那些庸医——可最终只是颓然坐在榻上。
"臣妾更怕……怕撑不到看一眼孩子……"话音戛然而止,窗外那株枯梅"咔嚓"折断,惊起雀鸟一片。
弘历将意欢紧紧搂在怀中,双臂箍得她微微发痛。他下颌抵着她散落的青丝,龙袍前襟被她的泪水浸透,凉意渗进肌肤,原来九五之尊的体温,也暖不化命运的风雪。
"意欢,你一定会没事的,别说这些……"他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仿佛有沙砾在喉间滚动。
意欢阖上眼,轻轻点头。苦涩的药香从她袖间漫上来,混着弘历衣领上的龙涎香,竟酿成一种奇异的温柔。她听见他心跳如擂鼓,震得她耳膜生疼。
檀香燃尽,最后一缕烟散在暮色里。
慈宁宫
慈宁宫内殿,鎏金珐琅水烟壶咕噜作响,烟雾缭绕如一层纱幔横亘在两人之间。
太后半倚在罗汉榻上,眼皮都未抬一下,只管慢悠悠地抽着水烟。烟嘴儿在她唇间发出黏腻的水声,像某种冷血的活物在吐信。
嬿婉跪在波斯进贡的佛教八宝毯上,膝盖从刺痛到麻木,最后仿佛生了根,与那些金线银丝长在了一处。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忽然"哎呀"一声,水烟壶往案几上一搁,翡翠护甲敲得珐琅铮铮响:"福珈,真是哀家把你们惯坏了!怎么令嫔来了,也不告诉哀家?"
福珈扑通跪下,额头贴着地砖:"奴才该死!奴才......"
嬿婉低垂的睫毛,鸦羽般的阴影下,眼珠正狠狠剜向福珈的脊背。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再抬头时,她已挂上那副招牌式的甜笑,连声音都裹了蜜,"原就是臣妾来得不巧,扰了您的休息。"
太后用护甲拨弄烟壶里的残灰,忽然轻笑一声。
"倒是块硬骨头。"太后眯起眼,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往她膝盖里扎,"可惜啊......"可惜什么却不说破,只转头吩咐:"福珈,给令嫔赐座。"
"谢太后!"嬿婉咬着牙关起身,石榴裙摆扫过波斯进贡的地毯,金线勾缠的八宝纹倏地勒住她发颤的膝盖。待她斜欠着身子落座,檀木圈椅突然"吱呀"一响——原是福珈早将茶盏搁在了扶手边,滚烫的釉里红盏底正烙着她腕间嫩肉。
太后忽然倾身向前,护甲划过珐琅烟杆发出刺耳声响。
那双蒙着阴翳的老眼像毒蛇吐信,从她沾着雨水的绣鞋尖,一寸寸舔到鬓边摇摇欲坠的点翠步摇。
"你进宫也有些时间了。"太后喉间滚出几声笑,烟嗓里混着陈年血锈气,"哀家还没好好看看你。如今一看..."翡翠护甲猛地掐住她下巴,"还真是个美人!"
"福珈啊......"太后突然松手转向嬷嬷,护甲在幽暗中划出寒光,"这比先帝的敦肃皇贵妃,也不遑多让吧?"
福珈的驼背在窗纸上投下乌鸦般的剪影:"这么多年了,奴婢记不清敦肃皇贵妃的模样了。"她捧着水烟壶的手微微发颤,铜壶里残余的烟水晃出细小涟漪,"只记得宫里常说......满蒙八旗,都不及华妃娘娘的凤仪万千。"
太后没接话,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手里的翡翠佛珠"咔哒"掐断在指节间:"听说你跟意欢关系很好?"她忽然用护甲挑起嬿婉腰间系着的五毒香囊——那是意欢去年端午亲手绣给她的。
荷包穗子突然散开,香囊上蜈蚣的眼睛突然脱落一粒珍珠砸在地毯上,惊起一蓬陈年的香灰。
"意欢这孩子哀家喜欢。"太后指尖捻着荷包上的绣纹——那是嬿婉教意欢绣的第一朵梅花,"可惜了,意欢的身子……"尾音化作一缕青烟,飘向梁间悬挂的鎏金鸟笼,里头的白鹦鹉突然尖声学舌:"可惜!可惜!"
"太后慈悲!"她俯身去捡珠子,后颈暴露在太后视线里,像引颈就戮的鹤。太后忽然用鞋尖碾住那颗掉落在她脚边的珠子,"嘎嘣"一声脆响,惊得笼中鹦鹉扑棱棱乱撞。
嬿婉袖中的手骤然攥紧,指甲生生掐断了一根护甲上的米珠,护甲猛地刺进掌心。
"臣妾......"嬿婉突然伏地行大礼,额头抵着那些被碾碎的艾草。再抬头时,眼底已汪着两潭清泉:"臣妾替意欢谢太后垂怜。"泪珠恰到好处地砸在青玉砖缝里,那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
殿外太监尖利的唱和声刺破凝滞的空气,"皇上驾到......"
嬿婉脊背一松,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被太后掐破的香囊,艾草的苦香丝丝缕缕渗出来。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护甲"咔"地扣在珐琅烟杆上:"起来吧!"她斜睨着嬿婉,嘴角扯出个刻薄的笑,"皇帝见了,还以为哀家欺负你呢。"
"臣妾谢太后恩典。"她垂首退至一旁,恰好站在光影交界处,半边脸隐在暗处,眼底的恨意如毒蛇吐信,转瞬又化作恭顺。
弘历大步踏入,明黄衣摆掠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寒风,却连眼风都未扫向嬿婉,径直朝太后行礼:"儿子见过皇额娘。"他嗓音温润,竟透出几分罕见的亲昵,"皇额娘这几日可还好?最近事务繁忙,儿子没到身边尽孝,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呢。"
太后眯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嘴甜如蜜的皇帝。上一次他这般作态,还是为乌拉那拉氏出王府的时候。
"皇帝今日倒是嘴甜!"太后慢悠悠地啜了口茶,茶叶梗在盏中竖立如剑,"莫不是……"她眼风往嬿婉方向一扫弘历笑意不减,袖中指尖却摩挲着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他忽然转向嬿婉:"令嫔也在啊!"
"臣妾给皇上请安!"嬿婉福身时,点翠步摇垂珠簌簌作响,恰巧掩住她喉间一声几不可闻的喘息。
弘历漫不经心掸了掸袖口根本不存在的灰:"这里不用你了。"云锦龙纹在烛火下泛出冰冷的鳞光,"朕有要事跟太后商议,你退下吧。"
嬿婉已利落转身,石榴纹裙摆旋开一朵血莲:"臣妾告退!"话音未落,人影已飘到殿外丹墀,惊起一群啄食的灰雀。
"皇帝这是......"太后突然冷笑,翡翠护甲掐断案头的山茶花,"专门来给令嫔撑腰的?"断枝砸在地毯上,惊散原本聚在暗处的两只黑猫。
"皇额娘这是说的哪里话。"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绫,"南苑急报,大金川莎罗奔不服朝廷驯化。"俯身递给太后时压低声音,"倒是您...方才为难令嫔了?"
太后没有接,而是舒了口气:"统帅无能,换一个就是了!"太后拨弄着护甲,眼皮都未抬,仿佛在议论今日的茶点不合口味。
弘历也不在意太后的态度,轻笑一声:"所以......"他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光,"儿子打算派亲信之人。"顿了顿,"讷亲就非常合适。"
"咔"地一声,太后腕间的翡翠珠子猝然绷断,十八颗碧水的珠子滚落满地。太后的手悬在半空:"讷亲兵法并不娴熟..."她喉间挤出几声笑,像钝刀刮过青石板,"非统帅之才,皇帝还是三思的好。"
"那朕再想想…"弘历恭顺地垂首,明黄袍摆却已拂过紫檀脚踏。行至殿门忽又驻足,暮光将他身影拉得极长:"皇额娘,儿子已经随了您的意,让姮媞留京。"他侧脸被窗棂分割成明暗两半,"您也该...颐养天年了。"
待那抹明黄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太后突然暴起,扫落满案的茶果。玛瑙镇纸砸在《孔雀开屏》琉璃屏风上,惊得檐下铜铃乱响。
"好...好得很!"她盯着满地狼藉低笑,忽然抓起半块摔碎的杏仁酥狠狠碾碎,"哀家养大的狼崽子..."酥皮混着朱砂指甲的碎屑簌簌落下,"如今倒学会锁链往哀家脖子上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