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三月。

晨光未露，紫禁城已灯火通明。今日是和敬公主大婚之期，这座沉睡的宫城早早苏醒，处处透着喜庆的忙碌。作为帝后唯一的掌上明珠，这场婚礼的每个细节都需尽善尽美。

长春宫内，十全嬷嬷手持象牙梳，正为璟瑟梳理如瀑青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吉祥话伴着梳齿滑落的声响，在暖香氤氲的寝殿里回荡。

富察皇后凝视着菱花镜中女儿娇艳的容颜，指尖不自觉抚过凤钗垂下的珍珠流苏。那精心描绘的眉黛朱唇既熟悉又陌生——昨日还在膝下撒娇的小女儿，今日便要凤冠霞帔作新妇了。

"娘娘，所有东西都查验过了。"青禾轻声禀报，却见皇后目光仍胶着在公主身上，了然地退至一旁。

忽听得珠帘脆响，嬿婉携着春婵匆匆入内。璟瑟顿时眼眸一亮，提着繁复的嫁衣下摆就要起身："可算来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公主慎言。"嬿婉连忙轻握她戴满金镶玉指套的手，朝皇后方向使了个眼色。见皇后专注核对嫁妆单子，璟瑟悄悄吐了吐舌尖，腕间九鸾衔珠金钏随之轻颤。

春婵捧出锦盒，嬿婉取出里头金丝嵌红宝手镯为公主戴上。日光渐明，满室珠翠映得璟瑟愈发雍容华贵。

"现在我算是懂了。"璟瑟举起缀满珍宝的皓腕，金累丝护甲轻碰镯身发出清响，"你往日说的'会走路的首饰匣子'，原是这个滋味！"

嬿婉微微倾身，红唇贴近璟瑟耳畔，压低了声音："我听闻有些陪嫁嬷嬷最是刁钻，专爱拿捏新人的房中事立威。你可要警醒些，莫叫那些老货唬住了去！"

璟瑟闻言，杏眸圆睁，难以置信地低声道："竟有这等事？"

嬿婉余光扫过不远处垂首侍立的嬷嬷们，轻捏了捏她的手："我骗你作甚？历朝历代，这样的事可不少。你可是金枝玉叶，万不能被她们挟制了去！"

璟瑟眼波一转，唇角忽而扬起一抹娇蛮的笑意："放心，玫娘娘早教过我几招。"她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缠着的软金鞭，低声道，"若她们敢作妖，本宫的鞭子可不认人！"

嬿婉见她这般模样，终于展颜一笑。她自然知道璟瑟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只是怕她初经人事，被那些积年的老嬷嬷唬住。如今见她这般底气十足，倒也放下心来。

晨光渐盛，太和殿前礼乐庄严。和敬公主身着正红织金鸾凤嫁衣，头戴累丝嵌宝九凤冠，珠帘垂落，华光璀璨。两侧宫女稳稳搀扶，绣着百子千孙的裙裾逶迤而过，在汉白玉阶上铺开一片锦绣辉煌。

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早已静候多时，见公主仪仗至，立即上前，恭敬地从宫女手中接过公主的柔荑。他指尖微颤，却在触到她手背的一瞬稳住了心神——掌中的柔荑温暖细腻，却又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仪。

两人并肩立于殿前，礼官肃然展开明黄婚书，声如洪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和敬公主，淑德昭彰，温恭娴雅，特赐婚于科尔沁部世子博尔济吉特·色布腾巴勒珠尔。尔其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承宗祧。钦此！"

字字铿锵，回荡在巍峨宫阙之间。公主与额驸在满朝文武、宗室亲贵的见证下，郑重行三拜之礼——

一拜天地，谢乾坤造化，赐此良缘；

二拜高堂，感帝后恩深，生养之德；

夫妻对拜，盟誓此生，白首不离。

礼成，钟鼓齐鸣，百官齐贺。璟瑟微微抬眸，透过珠帘望向身旁的额驸，见他亦正凝视自己，目光灼灼，似有万千星河倾落。

这一刻，紫禁城的红墙金瓦，皆成了他们锦绣年华的见证。

十六抬鎏金花轿稳稳落在丹陛之下，锦缎流苏随风轻晃，映着朝阳熠熠生辉。富察皇后望着女儿被喜娘搀扶着踏上轿辕，一早强撑的从容终于碎裂。泪珠滚落凤袍衣襟，她慌忙用帕子去掩，却止不住肩头轻颤。

弘历见状，不动声色地将皇后揽入怀中，指尖拂过她发间微微摇晃的东珠步摇，低声道："璟瑟的公主府不过隔了三条街，朕明日就下旨，许她每月回宫住十日。"他顿了顿，故意逗她，"再哭下去，咱们女儿掀轿帘瞧见了，胭脂可要糊成桃花汛了。"

皇后被这话惹得破涕为笑，正要抬手对花轿作别，忽听得身后一阵骚动。奶声奶气的哭喊刺破喜乐——

"姐姐！你们要把姐姐送到哪里去？"

永琮穿着杏黄色小龙褂，像只炸毛的团子从人缝里钻出来。翠枝惨白着脸追在后面，发髻都跑散了半截："七阿哥说要吃桂花糕，奴婢一转身他就......"话未说完已瘫跪在地。

场面顿时乱了套。

璟瑟闻声猛地掀开轿帘，珠冠垂旒叮当乱撞，露出张泪痕斑驳的俏脸："永琮不哭，姐姐给你带糖蒸酥酪回来！"话音未落，小阿哥已经扑到轿前死死抱住姐姐的翟鸟纹腰封，哭得打嗝："不要酥酪......要姐姐回家......"

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僵立在旁，脸色青白交加。他预想过拦门诗、藏绣鞋，甚至备好了应对女眷们"下婿"的棍棒，却万万没料到——最难缠的"关卡"竟是个三头身的小舅子。

最后还是弘历一把拎起哭成花猫的永琮，捏着他后颈低喝："再闹腾，把你塞进轿子当陪嫁！"小阿哥被皇阿玛罕见的威严吓住，抽抽搭搭地松了手。花轿终得以起驾，只是那喜庆唢呐声里，分明混着姐弟俩此起彼伏的抽噎，倒比《百鸟朝凤》还热闹三分。

大红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喜乐声渐渐远去。富察皇后望着女儿花轿消失的方向，眼前忽然一阵眩晕，脚下踉跄着向后倒去——

"琅嬅！"

乾隆眼疾手快地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掌心触及她后背时才发现，皇后朝服下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凤冠上的金凤衔珠钗剧烈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坠落。

"传太医！快传——"

"不要......"富察皇后死死攥住丈夫的龙纹箭袖，指尖几乎要掐进刺绣纹样里。她苍白的唇微微颤抖，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不能传太医......臣妾只是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不能传太医，不能......"

弘历这才惊觉，原来从卯时起就强撑着的端庄，此刻在她眉眼间寸寸崩塌。她为他生儿育女，替他打理六宫，永远如影随形地站在他身侧，可此刻倒在他怀里的，不过是个被剜去心头肉的母亲。

"朕知道。"他将人打横抱起，九龙纹常服蹭花了皇后颊边残存的胭脂，"朕抱你回去，朕陪着你......"

朝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墙上，那顶被遗落在地的九凤冠静静反射着金光。远处传来七阿哥撕心裂肺的"还我姐姐"，弘历忽然低头吻在妻子湿凉的前额——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在绛雪轩待选羞怯的富察家格格。

三日后

璟瑟着一袭海棠红织金牡丹纹回门吉服，踏入长春宫时，满殿妃嫔纷纷起身行礼，言笑间满是恭贺之词。待众人寒暄过后，唯有嬿婉仍倚在剔红美人靠上，笑吟吟地剥着金桔。

富察皇后拉着女儿的手细细端详——璟瑟眉梢含春，眸若秋水，连指尖染的凤仙花汁都比出嫁前更艳三分。皇后悬着的心才将将放下，眼角却忍不住又有些湿润："看来额驸待你极好。"

嬿婉执起团扇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打趣道："瞧瞧咱们公主，这气色比御花园里新开的芍药还娇艳，可见是琴瑟和鸣，蜜里调油呢！"

璟瑟闻言，蓦地想起这几日的旖旎，耳尖顿时染上一抹绯红，羞恼地瞪了嬿婉一眼。忽而又想起什么，柳眉微蹙，转向皇后道："皇额娘，还真叫嬿婉说中了！那几个陪嫁嬷嬷，在宫里对女儿毕恭毕敬，谁知到了公主府，竟摆起谱来！"

皇后神色一凛："怎么回事？"

璟瑟冷哼一声，将那几个嬷嬷如何倚老卖老、如何借着"教导房事"之名处处干涉，甚至故意在额驸面前摆架子的事一一道来。说到气处，她指尖捏紧了帕子："头一晚便想拿捏女儿，说什么'公主年少，须得老奴指点'，竟要守在婚房里'伺候'！又扯'额驸需避冲撞凤气'......"

嬿婉听得直摇头："这些老货，仗着公主年幼，这出了宫就作威作福起来！"

皇后眸中寒光一闪，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好大的胆子！"她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如何处置的？"

璟瑟唇角扬起一抹骄矜的弧度："女儿当场就掀了桌子，叫她们跪在廊下听了一夜的《女诫》。第二日额驸要发作她们，还是女儿拦着——到底是大婚期间，闹大了不体面。"她眼尾一挑，露出几分与皇后如出一辙的威仪，"不过今早回宫前，已让她们去浣衣局'养老'了。"

嬿婉噗嗤笑出声，冲璟瑟竖起拇指："不愧是跟玫娘娘学过鞭法的公主！"

皇后这才展颜，却仍叮嘱道："公主府里若有其他不长眼的，只管打发回来。你是固伦公主，天家威严岂容奴才践踏？"正说着，忽听外头太监通传额驸到了，璟瑟眼睛一亮，那副方才还凌厉的模样瞬间化作春水般的柔情。

嬿婉瞧着，拿扇子遮了半边脸对皇后悄声道："娘娘放心了？瞧这模样，怕是过不了多久，宫里就该准备小外孙的满月礼了。"

富察氏望着女儿奔向殿门的背影，笑着拭了拭眼角——

这一次，是欢喜的泪......

半月后，和敬公主跟随额驸去了科尔沁。虽然他们居住在京城，但好歹是科尔沁的大事，总要回去探望一下，再举办一次蒙古的婚礼。这一去一回，再耽搁一些时日，没有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自璟瑟离京后，长春宫的气氛陡然冷肃下来。

富察皇后端坐在紫檀木案前，指尖轻轻抚过那只褪了色的布老虎。"娘娘，太医验过了，"翠枝捧着一方素帕，声音压得极低，"虎腹里的确实是——芦花。"

殿内烛火"噼啪"爆了个不停，映得皇后眼底寒芒乍现。她想起永琏发病那日，还抱着这只布老虎喘不上气的模样，喉间蓦地涌上腥甜。

"查。"短短一个字，却让整个六宫为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