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李玉从慎行司那腌臜地方走了一遭，弘历看他更是不顺眼。知道李玉私下里总是偏向青樱，直接打发去了畅春园，眼不见为净。

如今御前伺候的换成了进忠，这小子一身大红蟒袍加身，乍一看倒有几分威风。

弘历喜欢这样的奴才——够乖，够识趣，用着顺手。渐渐地，御前要紧的差事都交到了进忠手里，他也愈发得宠，成了养心殿里最得脸的太监。

这日，弘历批阅奏折时，朱笔一顿，状似无意道："进忠啊，你觉得这后宫里，谁对朕的心意最真？"

进忠脖子一缩，心里咯噔一下——皇上今儿是吃错药了？还是看他不顺眼了？要拿他开刀？这话是他一个奴才能接的？

弘历等了半晌没听见回音，侧头一瞥，只见进忠额角的冷汗都顺着脸颊滑下来了，不由嗤笑一声："瞧你这点出息！朕问你话，你照实说便是。"

进忠心里直打鼓，暗骂自己倒霉。照实说？那脑袋怕是保不住了！可皇上问话，又不能装聋作哑。

他低眉顺眼，斟酌着道："奴才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伺候万岁爷，对各位主子娘娘实在了解不多……可万岁爷既考奴才，奴才也不敢不答。依奴才愚见，皇后娘娘对万岁爷情分最深，事事以您为先；舒妃娘娘待万岁爷最是痴心，每每见着您，眼里都泛着光呢……"

弘历听得心里舒坦，可听着听着却眉头一皱："那令妃呢？怎么不提她？"

进忠袖中的拳头攥紧又松开，面露难色道："令妃娘娘……奴才实在瞧不透。不过奴才知道一点——"

"知道什么？"弘历立刻追问。

进忠露出讨巧的笑，轻声道："奴才知道，万岁爷一见着令妃娘娘，眉眼就舒展开了。"

弘历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你个猴精的奴才！倒是会察言观色！不过……"他忽然眯起眼，"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进忠"扑通"跪下，额头贴地："奴才该死！"

"起来吧。"弘历摆摆手，眼底带着笑意，"恕你无罪。不过……"他望向窗外，语气不自觉柔和下来，"你这话倒没说错，朕一见婉婉，心里就舒坦。"

（进忠暗松一口气，心道：这差事真不是人当的……）

这时，进宝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躬身禀道："皇上，五阿哥在殿外求见。"

弘历手中朱笔未停，眼皮都不抬一下："让他回去。"

进宝不敢多言，只得退出去传话。殿外，永琪小小的身影站得笔直，见进宝出来，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五阿哥，"进宝低声劝道，"皇上说……让您先回去。"

永琪抬头望向养心殿紧闭的朱漆大门，抿了抿唇，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殿前的青石板上。

进宝吓了一跳——这孩子年纪不大，性子倒倔！只好硬着头皮又折回去禀报。

片刻后，殿门打开，进宝朝永琪招了招手："五阿哥，皇上准您进去了！"

永琪快步走进殿内，规规矩矩地跪下："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弘历依旧没抬头，语气冷淡："朕的儿子都要在养心殿前跪谏了，朕还能安？"

永琪虽年幼，却听懂了这话里的分量，连忙叩首："皇阿玛恕罪！儿子今日……不是来为额娘求情的！"

弘历这才抬眼，眉梢微挑："哦？那你跪在朕的殿门口，是想做什么？"

永琪吸了吸鼻子，声音虽稚嫩却格外坚定："儿子知道额娘犯了错，犯错就该受罚，儿子没脸替她求情，也不会求情！可额娘终究是儿子的生母，儿子不忍心看她孤零零在冷宫受苦……"他顿了顿，眼圈微红，"求皇阿玛开恩，准儿子送些吃的用的进去，全了儿子这点孝心！"

弘历怔住了。他望着眼前这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孩子，竟恍惚从他身上看到了永琏的影子——同样的早慧，同样的重情！

沉默片刻，弘历终是轻叹一声："若朕今日驳了你，倒显得朕不近人情了。"他摆了摆手，"去吧，但冷宫阴寒，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送了东西就回来。进宝，你带五阿哥去……

永琪眼中瞬间亮起光彩，重重磕了几个头："儿子谢皇阿玛恩典！儿子记住了！"说完便起身，小跑着退了出去。

望着那雀跃远去的背影，弘历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这么好的孩子……摊上这么个额娘，可惜了。"

（殿外，永琪攥紧怀中准备好的包袱，悄悄抹了把眼泪。他知道，这可能是他唯一能为额娘做的事了。）

进宝领着永琪七拐八绕到了冷宫外，掏出腰牌对侍卫耳语几句，转身对永琪低声道："五阿哥，奴才就在这儿候着。冷宫阴气重，您千万别久留！"

永琪点点头，推开那扇斑驳的宫门。冷宫里阴风阵阵，荒草丛生，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远远望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蹲在井边搓洗衣物，永琪鼻头一酸："额娘？"

海兰的手猛地僵住，还以为自己又犯了癔症。直到那声带着哭腔的"额娘"再次响起，她仓皇回头，正对上永琪泪汪汪的眼睛。

"永琪！"海兰下意识要扑过去，突然瞥见自己皲裂的手，慌忙在粗布衣裳上蹭了又蹭，这才颤抖着将儿子紧紧搂住。

冰凉的指尖触到永琪温热的小脸，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永琪，真的是永琪……"

永琪摸到海兰瘦骨嶙峋的背脊，眼泪砸在她肩头："额娘受苦了......"

海兰突然惊醒般推开他："你怎么进来的？是不是偷跑来的？快回去！"

"是皇阿玛准的。"永琪掏出怀里的油纸包，"儿子带了您爱吃的牛乳糕......"

海兰却抓住他的手腕急问："你青额娘可好？她有没有托你带话？"

永琪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原想告诉额娘自己每天临摹的大字，想说嬷嬷们克扣份例被他发现了，可此刻全都哽在喉头。

"说话呀！"海兰指甲掐进他皮肉。

"她好得很！"永琪突然爆发，"昨儿皇阿玛还赏景仁宫两筐梨子！可她连看都不来看您——"

"啪！"

一记耳光落在永琪脸上。海兰浑身发抖："谁准你诋毁她！我这些年怎么教你的？"

永琪踉跄着跌坐在枯草堆里，左脸火辣辣地疼。他仰头看着额娘扭曲的面容，突然觉得陌生："您打我？为了她...您打我？"

海兰如梦初醒般伸出手，却被永琪躲开。男孩自己爬起来，退到三步开外："儿子总算明白了，在您心里，我永远比不过青樱娘娘。"他抹了把眼泪，"您保重！"

海兰张了张嘴，却见永琪已经转身。她跌跌撞撞追了两步，被裙角绊倒在地，只能嘶喊着："永琪！回来！额娘不是......"

宫门"吱呀"一声合拢，将哭喊声永远关在了里面。永琪抹了把脸，对目瞪口呆的进宝说："走吧。"

"永琪！回来！"海兰追到宫门口，却被侍卫拦住。她扒着门框，眼睁睁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指甲在木门上刮出几道血痕。

（进宝远远看见五阿哥红肿着脸跑出来，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可怎么跟皇上交代）

撷芳殿

进宝小心翼翼地替永琪敷上药膏，那红肿的指痕在孩童细嫩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五阿哥，这..."进宝欲言又止，手指都在发抖。

永琪却出奇地平静："你答应我，别告诉皇阿玛。"

进宝心里叫苦不迭——这哪是他一个奴才能瞒得住的事？可看着五阿哥执拗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奴才...奴才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永琪声音稚嫩却坚定，"不过是个巴掌印，明日就消了。这两日我称病不去请安，皇阿玛不会发现的。"

进宝暗自叹气，这五阿哥年纪小小，思虑倒是周全。可转念一想，万一皇上突然传召...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颈已经沁出冷汗。

"那...奴才先告退了。"进宝躬身退出殿外，刚转身就撞见了来看永琮的嬿婉，吓得噗通跪在那里。

嬿婉见进宝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由挑眉道："你这是做什么亏心事了？见着本宫跟见了鬼似的！"

进宝慌忙抬手作势要打自己耳光："令妃娘娘明鉴！奴才只是送五阿哥回宫，当真没做亏心事儿！"

嬿婉原是存了逗弄的心思，可见他这般作态，心知必有蹊跷。她眸光一转，径直推开永琪的殿门。进宝急得直跺脚，拦也不是走也不是，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澜翠在后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还嘴硬！瞧你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儿......"

殿内永琪正对镜察看红肿的面颊，闻声慌忙以手掩面。

待看清是令妃，更是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半步。

嬿婉款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拉下他的手腕。待看清那鲜红的掌印，眸色骤然转冷："谁打的？"

永琪别过脸去："是我自己不小心......"

"进宝！"嬿婉倏地转身，凌厉眼风扫向门口抖如筛糠的进宝，"你来说！"

"回、回娘娘的话......"进宝扑通跪地，额头抵着青砖，"是海......海庶人......"

这一个海庶人，嬿婉一时怔住。澜翠忙朝永琪努了努嘴，她这才恍然——原是海兰。

"这药膏不顶用。"嬿婉用指尖轻触永琪伤处，转头吩咐，"春婵，去把徐太医上月配的玉容膏取来。"

春婵领命退下时，听见主子又补了句："记得把那盒蜜饯梅子一并带来。"

嬿婉低头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进宝，淡淡道："回去复命吧。"

进宝犹豫着没动，小心翼翼道："那……五阿哥脸上的伤……"

嬿婉瞧了眼永琪哀求的眼神，叹了口气："先别惊动皇上。"

进宝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一溜烟跑了出去。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嬿婉和永琪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永琪闷闷地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嬿婉轻哼一声："本宫可不是帮你，是怕你皇阿玛知道了动怒！"

永琪撇了撇嘴："哼！"

这一声"哼"倒把嬿婉逗笑了："小不点儿，你哼什么？"

永琪别过脸："你不是来看永琮的吗？怎么还不走？"

嬿婉翻了个白眼："等给你上完药，本宫自然就走。"她故意逗他，"小小年纪，脾气倒挺倔，一点都不可爱！"

谁知永琪听了，眼眶倏地红了，猛地转过身去，声音里带着哽咽："是啊！我不可爱！反正……反正也没人疼我！"

话音刚落，豆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嬿婉一愣，心道坏了，怎么把人惹哭了？连忙凑近哄道："我逗你玩的，怎么还哭上了？"

永琪抽抽搭搭的，越哭越委屈："谁要你逗着玩！呜呜……"

嬿婉被他哭得手足无措，这小祖宗怎么这么难哄？

"为什么别人的额娘都疼孩子，就我的额娘……心里根本没有我！"永琪攥着小拳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嬿婉闻言，心里顿时明白了——症结在海兰那儿。她伸手将永琪揽过来，捧着他的脸，认真道："永琪，这世上就是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哪怕你不愿相信，这也是事实。"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额娘也不喜欢我，小时候动不动就打骂我赔钱货。可那又如何？"她轻轻擦掉永琪的眼泪，"别人不爱你，你就更要自己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