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

青樱漫步在宫道上，一路竟未遇见任何妃嫔宫眷，不觉有些意兴阑珊。正当她从御花园折返，途经钟粹宫甬道时，碰巧遇见不知从哪回来的寒香见。

这位回部美人早已换下异域服饰，一袭宫装却掩不住她出尘绝艳的风姿。宽大的旗装袍袖在她身上竟显得格外飘逸灵动，衬得那窈窕身段愈发楚楚动人。最令人惊叹的是她那欺霜赛雪的肌肤，莹白如玉的容颜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脉，恍若冰雕玉琢般不似凡尘中人。

寒香见虽已承恩侍寝，不再如初入宫时那般抗拒宫中规矩，可眉宇间仍是那副疏离淡漠的模样。她对待一切皆是淡淡的，既不刻意逢迎，也不刻意躲避，仿佛这深宫里的荣宠恩辱都与她无关。即便穿着华美的宫装，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也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始终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寒香见抬眸见是青樱，纤长的睫毛微微低垂，福身行了一礼。她的动作极轻，像一片雪花无声落地，声音也清清淡淡的："皇后娘娘安。"那语调不卑不亢，既不失礼数，又透着几分疏离，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做的仪式。行礼时，她腕间的玉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衬得周遭愈发寂静。

青樱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来自寒部的女子，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恍惚。她见过世间万千绝色，即便是最厌恶的魏嬿婉，也不得不承认那副皮囊确实美的夺目。可眼前这人却不同——寒香见的美太过空灵，像是广寒宫里不慎坠入凡尘的仙子，连那身华贵的宫装穿在她身上，都像是无端沾染了尘世的浊气。

她站在那里，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薄雾，连阳光落在她身上都显得格外清冷。

青樱望着寒香见那张不染纤尘的脸，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她本该嫉妒的，这样清艳绝伦的女子，轻而易举就能分走皇上的恩宠。可转念间，一个近乎凉薄的念头浮上心头：若这样的美人能夺走魏嬿婉那贱人的圣眷，倒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她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难以言明的释然。这深宫里的情爱本就虚妄，既然皇上总要偏爱谁，那与其是魏嬿婉那样工于心计的毒妇，倒不如是眼前这个淡漠如霜的女子。至少寒香见不会像魏嬿婉那般，得势便张狂，处处与她这个皇后作对。

"容贵人不必多礼。"青樱的声音比平日温和几分，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亲近，"有时间可以去景仁宫坐坐…"

话至此处忽然一顿，凤眸里泛起些许涟漪。寒香见抬眼的瞬间，正撞见皇后唇边那抹似悲似羡的苦笑："本宫这一生，最钦慕你这样的心性。明明身在金丝笼中，却能把一颗心守得这样干净…"

寒香抬眸，见她唇角微扬，那笑意淡得似初冬破晓时分的霜气，在晨光里一触即散："皇后娘娘不厌我，反生怜惜，这是为何？"她眼尾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颤动，"您合该与她们一般，巴不得我永远消失才是。"

青樱听出寒香见话中深意，却只垂眸一笑："这满园春色姹紫嫣红，偏生本宫独爱这凌霜而开的梅——愈是风欺雪压，愈见风骨。"

寒香见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眼底却漾着困惑的涟漪："那日在太和殿...皇后娘娘口中提及的少年郎，可是...皇上？"她尾音轻颤，像一片雪花悬在梅枝上将落未落。

青樱抬眸望向寒香见，眼底掠过一丝倦意，轻叹道："起风了。"她拢了拢衣襟站起身来，裙裾在风中微微浮动，"本宫先回了，你也早些歇着吧..."话音未落，人已转身步入渐起的暮色之中。

秋风穿过狭长的甬道，吹散了未尽之语。青樱绛紫色的衣袂在风里翻飞，渐渐融进宫墙投下的阴影里。寒香见不自觉地攥住胸前那枚沁凉的玉佩——寒企当年亲手为她系上时，指尖的温度似乎还留在金链上。可如今这深宫重重，连阳光照进来都要碎成齑粉，又哪里还寻得见少年时那片干净的天。

她忽然觉得这玉佩沉得很，坠得心口发疼。年少时以为能守住的，原来早随着岁月化作了深宫里的一声声叹息。

不过两日，景仁宫便颁下懿旨，命六宫嫔妃前往请安。弘历听闻此事，只从鼻间溢出一声冷笑："体面？"他指尖轻叩案几，眼底浮起讥诮，"从来都是别人捧到跟前的才算体面，自己伸手讨来的，也算体面？"忽而转向身侧的嬿婉，"怎么，你还会怵她？"

嬿婉正捻着绢子擦拭嘴角，闻言指尖微微一顿，眼波间尽是娇态："万岁爷这话可折煞臣妾了。"丝帕下传来一声轻笑，"她终究是中宫皇后，臣妾再得宠也是个贵妃。惧不惧的且不论，该有的礼数总该周全。"

弘历望着窗外一株将谢的海棠，笑意渐深："朕此番见她，倒比从前沉静不少。"话音忽顿，眸色转深，"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透着股邪性。"

嬿婉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丝帕，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横竖...也没多少时日了。"她抬眼望了望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算着日子，也快到时候了..."

弘历转过身望着烛台上跳动的火焰，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这十年过得真是辛苦..."话音未落，嬿婉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万岁爷这话说得，连臣妾听着都心寒..."她支着下巴，眼尾描金的凤梢高高挑起，"这十几年来，她多半在景仁宫里禁足，您统共见过她几回啊？"话音刚落，额间便挨了一记爆栗。

"真是大胆！"弘历沉下脸，却不见多少怒意，"如今都敢这般编排朕了？"他转身望向景仁宫方向，明黄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你不明白...只要她在一天，朕就如芒刺在背。"窗外忽地卷过一阵北风，吹得殿内帷幔簌簌作响。

晨光熹微时，景仁宫外已跪了一地嫔妃。贵人以上的被宫女引进花厅，其余的低阶宫嫔草草行完礼便散了——说是请安，倒像是走个过场。可细看那些离去的背影，倒像是逃过一劫似的轻快。

花厅里熏着沉水香，青樱端坐在鸾凤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手指上的嵌青金石护甲。底下嫔妃们行礼时环佩叮当，却像隔着一层琉璃罩子般不真切。她目光掠过众人发顶，忽然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来景仁宫请安时，姑母手边那盏永远温着的香片。

"都起来吧。"青樱声音淡淡的，目光扫过众人发间珠翠，"难为你们还记得来给本宫请安。"她忽然轻笑一声，惊得几个胆小的嫔妃手一抖，绢帕都落在了地上。

青樱轻抿了一口茶，茶汤在舌尖泛起微微的苦涩。目光穿过氤氲的热气，落在角落里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上。寒香见周围仿佛筑着一道无形的墙，将满室金玉辉煌都隔绝在外。

"容贵人今日这身..."青樱指尖轻点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倒是别致。若是本宫没看错，该是前些日子江宁进贡的浮光暖缎吧？"

殿内霎时一静。众嫔妃的目光像嗅到蜜的蜂，齐刷刷盯向寒香见那袭樱花色衣裙。却见寒香见连眼皮都未抬，只漠然抚过袖口："嫔妾不识什么暖缎冷缎。"指尖掠过衣料时像在拂去尘埃，"横竖都是裹身的布料罢了。"

殿内霎时静了下来，茶盏中一片茶叶缓缓沉底。青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对满殿珠翠不屑一顾。那时先帝还笑着说，这丫头有林下风致。

青樱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悠悠转向意欢。

她唇边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说起来..."声音故意拖长了调子，引得众嫔妃都屏住了呼吸。

"容贵人这性子，倒让本宫想起舒妃刚入宫时的模样。"茶盏"咔嗒"一声搁在案上，"一样的..."她眼波在寒香见与意欢之间打了个转，"冰肌玉骨，不染纤尘。"

寒香见闻言终于抬眸，目光如雪水般清冽："皇后娘娘谬赞了。"她嘴角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嫔妾不过是个边陲来的粗人，怎配与舒妃娘娘相提并论？"

殿内沉水香突然浓得呛人，意欢忽然轻笑出声，两颊的耳坠随着笑意微微颤动："臣妾倒还记得初见皇后娘娘的光景..."声音像浸了蜜，尾音却带着刺，"毕竟这深宫里，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见到那么惊心动魄的一面。"

殿内骤然死寂，连熏香都仿佛凝固了。意欢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指尖轻轻绕着帕子上绣的海棠花："那天好像是重阳佳节..."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真是好大一场火呢。"

"舒妃记性倒好。"青樱忽然笑起来，眼角细纹里都沁着寒意，"本宫那会儿灰头土脸的..."她抬手抚过鬓边九凤金步摇，"可比不得现在体面。"

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突然被一声轻笑打破。众人惊得抬头，却见是坐在意欢对面的玫妃用绢帕掩着唇，肩头还颤着未散的笑意。

"臣妾失仪了。"白蕊姬捂着嘴，发间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乱颤，"只是突然想起...那日内务府送来的重阳糕，竟都带着烟熏味儿呢。"她眨着眼看向青樱，"想是风往膳房那边吹了？"

青樱却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瘆人："玫妃这张嘴..."她摩挲着茶盏边缘，"倒让本宫想起从前养过的一只画眉鸟。"青金石护甲"叮"地敲在瓷面上，"也是这般爱学舌，后来..."话音戛然而止，只余满室浮动的暗香。

嬿婉眼波流转，瞥见白蕊姬气得鼓起的腮帮子，不由掩唇轻笑。她转眸望向青樱，眼底漾着戏谑的水光："皇后娘娘素来爱猫众人皆知，这画眉鸟倒是头回听说呢..."

她忽作恍然状，纤纤玉指轻掩朱唇："哎呀！"鎏护甲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颤，"该不会..."眼睫忽闪如蝶翼，"又像那只猫儿似的，一不小心就..."红唇微启，做了个坠落的手势。

殿内炭火"噼啪"爆了个火星。青樱指节泛出青白，她分明瞧见魏嬿婉说这话时，目光正落在自己腕间那道疤痕上。那是被乌子临死前抓出的血痕，如今被金镶玉的镯子遮着，倒成了最精致的印记。

"令贵妃记岔了。"青樱忽然轻笑，声音却冷得像冰面下的暗流，"那画眉啊，是被猫儿叼走的。"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嬿婉鬓边璀璨的朱钗翠玉，"这宫里野猫多得很，专爱扑些花花绿绿的活物。"

嬿婉指尖轻抚着茶盏边缘，唇边凝着一抹冷笑："猫儿野性难驯，原也寻常。"她眼尾斜挑，像极了戏台上唱到精彩处的旦角，"若只是讨些吃食，这紫禁城养些阿猫阿狗倒也无妨。"

护甲"叮"地敲在盏沿，惊得侍立的宫女浑身一颤。嬿婉声音陡然转冷："可若是敢亮爪子、龇獠牙..."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紫禁城的侍卫们，可不是摆着好看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皇后娘娘？"

青樱腕间的镯子在案几上撞出清脆的声响。她望着那道横贯手腕的陈年抓痕，恍惚又听见那年乌子临死前的凄厉嘶叫。殿外北风卷着枯枝拍打窗棂，像极了当年那只猫在笼中挣扎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