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过后，弘历批完奏折，忽觉心中烦闷，便信步出了养心殿。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灼人，他抬手遮了遮眼，身后随侍的进忠连忙命人撑开黄罗伞。

"皇上，这日头毒，不如回殿歇息？"进忠小心翼翼地问道。

弘历摆了摆手，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宫墙间的甬道。不知怎的，他脚步一转，竟朝着景仁宫方向行去。进忠不敢多问，只低声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和侍卫们加快步伐跟上。

转过一道宫墙，景仁宫的朱红大门已在不远处。弘历正要迈步，余光却瞥见宫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弘历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凌侍卫？"

凌云彻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来，见是皇帝，立刻以额触地："卑职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历背着手站在宫门外，目光落在那个跪伏在地的身影上。弘历踱步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凌云彻。

"凌侍卫。"弘历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带着几分玩味，"大婚后果然不同了，红光满面，精神得很啊。"

那语调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凌云彻的伪装。他感到喉头发紧，却不得不抬起头来，强迫自己迎上皇帝的目光。

凌云彻的声音干涩，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谢皇上关心。"

弘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怎么，凌侍卫似乎不太高兴？"弘历故作关切地问道，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莫不是对新妇不满意？"

凌云彻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他的脸，寻找任何可能流露出的破绽。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应对，稍有不慎，性命堪忧。

"卑职不敢。"他重重磕了个头，青石上的凉意透过皮肤渗入骨髓，"皇上赐婚是天大的恩典，微臣与内子感激不尽。"

弘历轻笑一声，那笑声里藏着说不出的冷意。"起来吧。"弘历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谢皇上。"凌云彻缓缓起身，却仍不敢抬头。

弘历不再看他，抬腿进了景仁宫。朱红的宫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凌云彻跪着的身影隔绝在外。

三宝正端着茶盘穿过回廊，一打眼瞧见皇上，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行礼。弘历抬手制止，眼神冷峻。跟在后面的进忠冲三宝使了个眼色，三宝会意，连忙躬身退到阴影处。

弘历站在庭院中央的银杏树下，五月的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正殿内传来如懿的声音，凄清哀怨：

"容佩啊，今早是和凌云彻一起进宫的？"

"回娘娘的话，是..."容佩的回答带着明显的哆嗦，尾音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

青樱幽冷的目光如毒蛇般缠绕在容佩身上，容佩只觉得后颈发凉，死死盯着青樱绣鞋上颤动的珍珠。

"容佩。"青樱突然用护甲挑起她的下巴，"你与凌云彻...可曾同榻而眠？"

容佩闻言指尖微颤，万万没料到皇后竟会如此直白地询问闺帷之事。虽说她与凌云彻确有旧情，可这桩婚事毕竟是皇上钦赐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却仍保持着恭顺的姿态。

见容佩迟迟不语，青樱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本宫问你，可曾与凌云彻行过周公之礼？"

容佩暗自咬牙。自大婚至今已三月有余，每日来景仁宫当值，皇后总要这般盘问。她究竟想听什么？难道非要听床笫之私才肯罢休？当真是...疯魔了。

弘历负手立于院中，将殿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止是他，就连侍立一旁的进忠，以及整个景仁宫院内的宫人，全都听得明明白白。

弘历眉梢微挑，侧目瞥了进忠一眼。进忠心领神会，当即清了清嗓子，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殿内骤然一静，随即殿内顿时一阵慌乱，杯盏轻碰、衣裙窸窣，不过片刻，青樱便带着容佩匆匆迎出，福身行礼：“臣妾（奴婢）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神色淡淡，并未多看她们一眼，径直迈步进了正殿。

弘历坐在正坐上，目光淡淡看着站在一旁的青樱，唇角微扬，语气闲适：“朕闲来无事，随处走走，正巧路过你这儿，便进来瞧瞧。”他顿了顿，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嗯，皇后精神倒好，气色也不错。”

青樱抬眸，眼中含着一丝幽怨，低声道：“难为皇上...还能瞧出臣妾气色如何。”

弘历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茶盏搁下时发出一声轻响。眸色微深，似不经意般问道：“皇后，朕方才进来时，似乎听见你与容佩在说话，聊什么呢，这般热闹？”

青樱指尖微微一颤，茶盏中的水面漾开细碎的波纹。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弘历的神色，试图从他平静的面容中窥探出半分端倪——皇上究竟何是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臣妾不过是在问容佩婚后过得如何。"她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底却凝着几分试探，"容佩伺候臣妾这些年，最是贴心不过。若是凌云彻敢待她不好..."话音渐低，带着几分护短的意味，却又在尾音处巧妙地转了个弯，"那臣妾这个做主子的，第一个不答应呢。"

弘历指尖一松，茶盏轻轻落在案几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目光越过青樱，直直落在她身后低眉顺眼的容佩身上，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容佩啊，你与凌云彻成婚也有些时日了。"

"按理说，成了家的人不该再进宫当差。"弘历话锋一转，目光却瞥向青樱，"可皇后身边离不得你这样的可心人。这样吧——"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语气突然轻快起来，"等你有了子嗣，便不必再入宫伺候了。你与凌云彻都不算年轻了，这事儿...可得抓紧些。"

青樱手中的帕子骤然攥紧，指节都泛了白。她看着弘历含笑的眉眼，只觉得那笑意未达眼底，像一把裹着绸缎的刀。

容佩低垂着眼帘，面上恭顺如常，心里却飞快地盘算着。她与凌云彻自成婚那夜借着酒意勉强圆房后，这些时日她都以各种理由推拒亲近。每次看到他那张脸，就不由自主想起他与皇后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胃里便泛起一阵恶心。

可如今皇上金口玉言，只要她怀上身孕就能永远摆脱这深宫牢笼。想到这里，她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看来今晚回府后，是时候放下身段，好好与凌云彻"商议"一番了。横竖不过闭着眼睛忍一忍，总好过日日进宫面对日渐疯狂的皇后强。

这般想着，容佩唇角竟浮起一丝真切的笑意，连带着请安的姿势都透出几分轻快："奴婢谢皇上体恤。"她眼角余光瞥见皇后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心里那口郁结多年的浊气，忽然就散了几分。

弘历并未在景仁宫久留，略坐片刻便起身说养心殿还有折子要批，先回去了。行至宫门处，正瞧见当值的凌云彻神色萎靡地站在门口。

"凌侍卫，"弘历忽然驻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好好当值啊。"说罢竟朗声大笑起来，明黄龙袍在日光下晃得刺眼。

进忠躬身跟着主子走了几步，冷不丁回头冲着凌云彻咧嘴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阴冷，像是毒蛇吐信，惊得凌云彻浑身一颤。明明是五月天，他却觉得有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窜上来，连带着初夏的日头都失了温度。

转眼已近六月，暑气渐盛，连殿角垂下的纱幔都纹丝不动，闷得人心头发燥。

弘历坐在养心殿的御案前，朱笔悬在奏折上方，却迟迟未落。案头堆积的折子已批了大半，可越往后，字迹越是潦草狂乱，到最后几乎力透纸背。他忽地撂下笔，墨汁溅在宣纸上，洇开一片赤红。

"啪"的一声，狼毫笔被重重掷在砚台上，溅起几滴猩红的墨汁。弘历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喉间干涩发紧，格外想念永寿宫做的酸梅汤——婉婉总会在汤里加几片薄荷，青瓷碗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酸甜里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凉...一口下去，连五脏六腑都舒坦了。

"进忠..."弘历刚唤出口，殿外便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珠帘轻晃，一抹倩影袅娜而入。嬿婉手捧雕花食盒，莲步轻移间裙裾微漾，宛若一缕清风拂进闷热的殿内。她抬眸一笑，眼波盈盈似春水："万岁爷~"

这一声唤得又软又糯，恰似三伏天里一泓清泉，将弘历心头那股无名燥意浇了个透。他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来，仿佛已经尝到了那碗冰镇酸梅汤的沁凉滋味。

弘历抬眸望去，见她眼角眉梢俱是柔情，一颗心竟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这滋味，倒比真喝上十碗冰镇酸梅汤还要熨帖舒坦。

"这么热的天，怎么亲自过来了？"弘历话虽这般说着，目光却已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

嬿婉见弘历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手中的食盒上，不由抿唇轻笑："那...臣妾这就回去？"说着作势要转身，眼波里漾着狡黠"调皮。"弘历当即从御座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一把攥住她的柔荑就往偏殿带。嬿婉被他拉得踉跄，食盒里的碗盏叮当作响，却掩不住她银铃般的笑声。

嬿婉将食盒搁在案上，掀开盖子的刹那，沁凉的雾气扑面而来。只见青瓷碗中盛着满满一碗冰镇酸梅汤，紫红的汤汁上浮着几片薄荷，碗壁还凝着细密的水珠。

"婉婉！"弘历眼前一亮，"你当真是及时雨，朕方才正念着这一口呢！"

嬿婉执起玉勺，边舀汤边睨他一眼："万岁爷只想酸梅汤，半句不提想臣妾…"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娇嗔，"臣妾这心里呀，可真是凉透了呢~"

弘历接过汤碗，指尖在她掌心暧昧地一刮："汤要喝，人…自然也要想的。"说罢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一滴冰凉的汤汁顺着下颌滑落。嬿婉见状，执帕欲拭，却被他捉住手腕，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往怀里一带。偏殿里顿时响起一阵环佩叮咚的轻响。

待嬿婉踏出养心殿时，日影已然西斜。她驻足在廊下，瞥见候在门边的进忠，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酸梅汤...好喝吗？"

进忠心头一颤，忙躬身答道："谢令主儿惦记，奴才..."他喉结微动，声音不自觉地放轻，"这是奴才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酸梅汤了。"

嬿婉闻言"噗嗤"一笑，却不再多言，只将纤纤玉手搭在春婵腕上，款款登上轿辇。春婵回头狠狠剜了进忠一眼，那目光如刀子般锋利，偏生进忠恍若未觉，仍痴痴望着远去的轿辇。舌尖还残留着酸梅汤的滋味——明明是酸甜冰凉的汤水，却让他从喉咙到心口，都烧起一团火来。

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