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暑气正浓，徐守仁诊出嬿婉再度有孕的喜讯，弘历龙颜大悦，当即赏下诸多珍宝。

嬿婉轻抚尚且平坦的小腹，欢喜之余却暗自思量：这一胎究竟是哪个孩儿？今生命途已与前世大不相同，就连子嗣的降生顺序也全然改变。倒叫她一时猜不透腹中究竟是哪个孩儿。

可无论是哪一个，这一世她定要护得孩儿周全。再不让他们连世间繁华都没见过一眼，就离自己而去。那些前世痛失骨血的锥心之痛，今生绝不会重演。

这一胎怀的特别辛苦，又因着嬿婉管理六宫，有些胎气浮动。嬿婉便把六宫事务暂交意欢与白蕊姬协理。然而，这些时日来，白蕊姬与陆沐萍日日殷勤探望，却始终不见意欢身影。每每问起，二人只道意欢忙于宫务，特代她前来问候。

这般情形，倒叫嬿婉心中渐生疑云。意欢素来与她亲厚，即便再忙，又岂会连一面都抽不得空来？

嬿婉心中隐约不安，便悄悄遣了春婵去承乾宫探看。不多时，春婵回来禀报："主子放心，舒妃娘娘一切安好。只是眼下正值换季，六宫事务格外繁杂，舒妃娘娘实在抽不开身。娘娘特意让奴婢带话，说等忙过这阵子，定亲自来永寿宫看望您。"

听罢这番回话，嬿婉这才稍稍安心，却未曾瞧见——春婵转身退下时，眼圈早已泛红，睫毛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那丫头快步走出殿门，抬袖狠狠抹了把眼睛，喉咙里哽着说不出的酸楚。

好不容易熬过了四个月，她终于按捺不住，扶着腰起身道："备轿，本宫要去承乾宫。"

春婵闻言脸色微变，连忙劝阻："娘娘，您胎气才刚稳当..."

"本宫倒要瞧瞧，"嬿婉打断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委屈，"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宫务，能让意欢连来看我一眼的工夫都没有。"她撇着嘴，"亏得我日日替她担心，每日都惦记着她。"

推开春婵搀扶的手，嬿婉执意往外走去。裙裾扫过门槛时，她忽然想起从前意欢总会贴心地为她拢好披风，如今却连人影都不见。这念头一起，心头便像被细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春婵见实在瞒不住了，一个箭步上前拦住正要踏出殿门的嬿婉，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嬿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后退半步。

春婵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主子...奴婢有罪..."

嬿婉心头猛地一沉，声音陡然拔高："说！是不是意欢出事了？"

春婵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重重磕了个头："主子恕罪，太医说您胎气不稳，咱们都是为了您啊！"

"本宫问你意欢到底怎么了！"嬿婉一把抓住春婵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舒妃娘娘她..."春婵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徐太医说...说已经...油尽灯枯了..."

嬿婉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吓得周围宫女慌忙上前搀扶。

春婵不住地叩首："主子要打要罚奴婢都认，只求您千万保重身子..."

"好...好得很..."嬿婉颤抖着手指向殿内众人，胸口剧烈起伏，"你们一个个...都合起伙来欺瞒本宫..."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冷的像三九天："立即备轿，本宫要去承乾宫。现在、立刻！"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惊得满殿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嬿婉的轿辇刚在承乾宫门前落下，守门的太监抬眼一看，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一个激灵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贵、贵妃娘娘金安！"

承乾宫的宫人们闻声而出，见到突然驾到的贵妃，一个个都僵在了原地。端着药盏的小宫女惊得手一抖，瓷碗"咣当"砸在青石板上，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

嬿婉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直往下沉。她扶着春婵的手一步步往里走，所经之处宫人们纷纷跪倒，却都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荷惜跌跌撞撞地迎出来，强撑着笑脸："娘娘怎么突然...我家主子她、她正在..."

"滚开。"嬿婉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荷惜。她目光扫过众人惊慌失措的脸，心头那团疑云终于化作滔天怒火——这满宫的人，竟都在瞒着她！

正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嬿婉的脚步越来越急，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去。当她猛地掀开内室的珠帘时，眼前的一幕让她如遭雷击——

意欢静静地躺着，面容枯黄如纸，两颊深深凹陷，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唯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头，还能看出几分往日的影子。

嬿婉僵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她不敢相信，这形销骨立的人，是对着她笑语嫣然的意欢。

"…意欢？"她声音发抖，像是怕惊碎一场梦。

意欢在混沌中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挣扎着要破茧的蝶。她虚弱地睁开眼，目光涣散地望向虚空，气若游丝地呢喃："蕊姬...我怕是...撑不住了...方才...我好像听见嬿婉在唤我..."她枯瘦的手指微微蜷起，"我...好想见见她..."

白蕊姬死死咬住下唇才忍住哽咽，握住她冰凉的手："不是幻觉...意欢你看..."她转头望向殿门，"嬿婉真的来了..."

意欢怔忡片刻，混沌的眸子渐渐聚起一点微光。她艰难地侧过头，望向殿门的方向。朦胧视线里，那道立在珠帘下的身影渐渐清晰——橘色宫装，微微隆起的小腹，还有那张满脸泪水的面容。

"嬿...婉...？"她苍白的唇微微颤抖，用尽力气抬起手，指尖向着那个方向轻轻探去。

站在门口的嬿婉先是一步一步往前挪，待看清榻上之人伸出的手，突然像大梦初醒般冲了过去。她跌跌撞撞地扑到床前，一把攥住那只悬在半空的手。

"是我...是我来了..."嬿婉的声音哽在喉间，滚烫的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白蕊姬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手指死死攥着帕子按在唇上。陆沐萍站在烛影里，低垂着头无声落泪，珍珠耳坠随着啜泣轻轻颤动。

意欢苍白的脸上忽然绽开一抹浅笑，像夏夜里倏忽绽放的昙花。她气若游丝地轻声道："嬿婉...你...来了？"指尖在对方掌心轻轻一挠，"是我...不许他们告诉你的..."忽然呛咳起来，却还固执地追问："你...恼不恼我？"

嬿婉死死咬着唇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将意欢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喉间像是堵着团浸透水的棉花，半个字也挤不出来。她只能更用力地握住意欢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生命力传递过去。意欢的手那么凉，凉得让她心慌...

意欢忽然轻轻笑了，那笑容像是透过窗棂的一缕月光，温柔又缥缈："嬿婉...我做了个很长的梦..."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梦里...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不好...."她艰难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嬿婉的脸，"谢谢你..."

嬿婉将额头贴在意欢冰凉的肌肤上，泪水打湿了枕畔："意欢...我好庆幸能与你做姐妹..."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求你别走...别留下我们..."

意欢微微摇头，呼吸变得越发轻缓："这些年...都是我偷来的光阴...我赚了..."她的目光忽然涣散了一瞬，"我走之后...永琼..."她转向白蕊姬的方向，"蕊姬...永琼就..."

白蕊姬闻言猛地捂住嘴，再也维持不住往日的倔强。她紧紧攥住意欢的手："你放心...从今往后，永琼就是我亲生的孩子..."

嬿婉颤抖着伸手在意欢眼前轻晃，却发现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已没了焦距。她的心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痛得几乎窒息，却还是强撑着柔声道："永琼马上就回来了...意欢...你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殿内的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映得意欢苍白的脸庞泛起一丝血色。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唇角还挂着那抹浅笑，仿佛真的听见了永琼归来的脚步声。

意欢满足地点头，忽然轻声呢喃："天怎么...黑得这样早...永琼该下学了..."

嬿婉颤抖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心口骤然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原来最痛的离别，是眼睁睁看着生命从指缝间流逝，却无能为力。

这一日的尚书房里，永琼总觉得心口闷得慌，像被什么攥着似的，书上的字一个个都在眼前跳动。师傅刚宣布下课，他就猛地站起来，连书册笔墨都顾不上收拾，拔腿就往承乾宫跑。随侍太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他的东西，在后头追着喊："主子！您慢些！"

永琮、永琰和庆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

永琼跑得飞快，耳边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刚踏进承乾宫的宫门，就听见玫娘娘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意欢——"那声音像刀子一样划破天际。

永琼踉跄着闯进内殿，却见满屋子宫人跪伏在地。令娘娘和玫娘娘紧紧搂着额娘，哭得肝肠寸断。

"额娘只是睡着了对不对？"永琼小声问道，伸手去扯额娘的衣袖，"额娘，永琼下学回来了..."可往日总会温柔回应他的额娘，这次却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白蕊姬一把将永琼搂进怀里，可孩子却固执地拽着意欢的衣袖轻轻摇晃："额娘，儿子下学了...您看看儿子啊..."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殿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弘历疾步冲了进来。当他看清殿内情形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意欢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可那灰白的脸色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残酷的真相。

永琼回头看见皇阿玛，立刻挣脱白蕊姬的怀抱，跌跌撞撞地扑向弘历："皇阿玛！"他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庞，"儿子是不是做错事了？额娘都不理我...您帮儿子求求情，让额娘别生气了好不好？儿子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惹额娘生气..."

弘历双手攥着永琼的肩膀，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永琼...你额娘她..."

话未说完，永琼突然挣开他的手，转身又扑到榻边："额娘！您醒醒！您看看永琼啊！"他使劲摇晃着意欢的手臂，却只看到额娘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温柔地握住他的手了。

长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