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恰逢二十，乃六宫嫔妃向皇贵妃晨省的日子。苏小小寅时三刻便起身梳妆，菱花镜前细细描眉点唇。新裁的荷色宫装衬得她肤若凝脂。这是她成为常在后头一回正式觐见，纤纤玉指不自觉地绞紧了绣帕，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苏小小深知自己出身卑贱，原以为六宫嫔妃必定会百般刁难。可入宫这些时日，虽偶有相遇，众妃不过神色淡淡，言语疏离，倒也不曾刻意折辱。她暗忖，这必是皇贵妃暗中照拂，才免去她许多难堪。

忆起初见那日，苏小小耳尖倏地泛起一抹绯红。翠华楼中，那位小公子一袭月白锦袍，眉目如画，谈笑间透着几分狡黠灵动。谁知…苏小小攥紧衣袖，唇边的笑意渐渐凝住，心底泛起一阵苦涩…

碧莲瞧见自家主子面色忽红忽白，一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她轻手轻脚地替苏小小整了整珠钗上的流苏，小声提醒道："小主，晨钟都响过三遍了，再耽搁怕是要误了请安的时辰。"

苏小小这才恍然回神，轻声道："走吧。"碧莲连忙扶着苏小小出了殿门。

主仆二人行至院中，恰见西偏殿的雕花木门紧闭，连窗纱都遮得严严实实。碧莲压低声音道："奴婢方才打听过了，说是那位主子还未起身。伺候的宫女说，昨儿个承了圣恩，歇得晚了些。"

苏小小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讥诮："由着她折腾去。"说罢理了理袖口的海棠纹绣样，步履从容地往宫门外走去。

碧莲轻声宽慰道："小主放心，皇贵妃娘娘最是宽厚仁善。咱们只要谨守本分，这宫里的日子定然能过得舒心。"说着又替主子正了正鬓边的珠花，"待会儿见了娘娘，小主这般仪态，定能得娘娘青眼。"

晨风拂过宫墙，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茉莉香。苏小小望着不远处朱墙金瓦的永寿宫，眸光渐渐柔和下来。

行至永寿宫花厅时，里头早已珠围翠绕坐满了嫔妃。苏小小垂首敛衽，朝众人盈盈一拜，便默默寻了最末位的绣墩坐下。

满室嫔妃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这位江南美人身上流连。但见新人云鬓轻挽，一袭淡粉色旗装衬得肌肤胜雪，更添几分楚楚之姿。

虽心中各有计较，却无人敢露出半分不悦——皇贵妃早先的训诫言犹在耳："这宫里年年都有新人，你们当初不也是战战兢兢过来的？何必为难后来者？都把心思放在正经处，想着如何侍奉圣驾、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

花厅里鎏金熏炉吐着袅袅青烟，苏小小端坐末尾，指尖轻轻抚过裙裾上的暗纹。偶有嫔妃投来探究的目光，她便回以温婉浅笑，倒让打量的人先自讪讪地移开了视线。

"玫贵妃到——庆妃到——"

太监尖细的唱喙声骤然响起，众人纷纷抬眸望向殿门。

只见白蕊姬一袭宝蓝色织金旗装迤逦而入，发间那支喜鹊登梅步摇在晨光中熠熠生辉。那鎏金点翠的工艺煞是精巧，梅枝上的喜鹊竟似活物般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动。在座嫔妃们不由交换了个眼色——这支步摇，分明是皇贵妃往日戴过的。

庆妃紧随其后，一袭橘粉色绣蝶纹旗装衬得她肤若凝脂。梳得精巧的小两把头上，米珠攒成的海棠花娇俏可人，最惹眼的还是那支蜻蜓立荷步摇——碧玉雕琢的荷叶上停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鎏金蜻蜓，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点点金光。

苏小小悄悄抬眼，正瞧见那蜻蜓翅膀在晨光中微微颤动，恍如要破空飞去。她不由想起江南荷塘里常见的红蜻蜓，也是这样在晨露未晞时，轻轻点过初绽的莲瓣。

苏小小早已将宫中形势打探清楚，知晓玫贵妃与庆妃同皇贵妃情谊匪浅。她见机起身，纤腰轻折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清润如珠落玉盘："奴才苏氏，请贵妃娘娘安，庆妃娘娘安。"

白蕊姬与陆沐萍动作一顿，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这些日子虽未与这位苏氏正式照面，倒也留意到她行事低调，不似那等轻狂之人。白蕊姬目光在她素净的妆扮上打了个转，淡淡道："倒是个知理的。"语气虽淡，却比平日待多了三分温度。

庆妃瞧着苏小小耳畔那对简简单单的珍珠坠子，忽而笑道："苏常在这身荷色衣裳选得巧，倒让我想起皇贵妃娘娘最爱的那个釉色。"说着亲手虚扶了一把，"起来吧。"

苏小小起身时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拘谨。她心知这第一步算是走对了，接下来只需徐徐图之。殿外忽有清风拂过，将那宝蓝色宫装上的熏香送到她鼻尖——是皇贵妃惯用的茉莉香，看来这二人是从内殿出来的。

"皇贵妃娘娘驾到——"

随着内监的唱报声，嬿婉扶着春婵的手缓步而出。她今日穿着金黄色绣银线牡丹的常服，点翠嵌珠宝五凤钿，衬得通身气度雍容。众嫔妃连忙起身行礼，衣料摩挲声里响起整齐的问安："臣妾/嫔妾（奴才）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嬿婉抬手示意众人落座，目光在殿中扫过。看到苏小小素装扮素雅得体，既不张扬也不过分朴素，眼底闪过一丝赞许。目光又扫了一圈，忽而发觉少了一人，她微微蹙眉问道："怎么不见水常在？"

苏小小闻言站起来："回娘娘的话，奴才出来时，水常在还未起..."她本不想出这个头，可她和水玲珑同住一宫，又是同时入宫，如果什么都不说，倒显得她们不和睦...

嬿婉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茶盖轻磕盏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淡淡道："既是如此，就让她好生歇着吧。"

正当时，一名宫女捧着红漆茶盘款款而来。苏小小心下了然——这是要行认亲茶礼了。她稳了稳心神，行至皇贵妃座前，双手从茶盘中捧起青瓷茶盏，恭恭敬敬地高举过眉："奴才苏氏，恭请皇贵妃娘娘用茶。"

嬿婉接过茶盏时，指尖不经意触到苏小小微微发颤的手。她垂眸看了眼盏中清亮的茶汤，轻抿一口，温声道："既入了宫，便是一家人了。"说着将茶盏放回托盘，目光扫过在座众人，"本宫不指望你们亲如姐妹，但求各自安分，和睦相处。"

见苏小小仍跪得端正，嬿婉伸手虚扶："起来吧，地上凉。"又对身旁的春婵道，"去把本宫妆奁里那对南海珍珠的耳珰取来。"转而对着苏小小笑了笑，"你平日打扮素净，那对珠子倒配你。"

苏小小眼眶微热，鼻尖泛起一丝酸涩，心头悬着的那块大石终于稳稳落地。皇贵妃这般温言相待，便是给了她在这深宫之中的立足之地。

嬿婉也不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柔声继续道："既是一家人，也该认认姐妹。"她纤指轻点，"这位是玫贵妃。"又指向白蕊姬旁边，"这是庆妃。"最后指向另一侧一位娴静女子，"这是婉妃。"

苏小小依次向各位娘娘行礼问安。玫贵妃赏了支簪子，庆妃赠了支朱钗，婉妃则送了方绣着兰花的帕子。虽不算贵重，却也都是体面的见面礼。

就在嬿婉正要再说什么时，殿外突然传来太监急促的唱喙："水常在到——"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水玲珑一袭嫣红旗装姗姗来迟，旗头一侧的流苏随着她急促的脚步晃得厉害。她脸上还带着几分慵懒之态，显然是匆匆装扮而来。殿内气氛顿时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上首的皇贵妃。

水玲珑摇曳着走进殿内，在众目睽睽之下行至皇贵妃座前，盈盈下拜："奴才水氏，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嬿婉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茶盏与盏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眸看向身旁的春婵，声音不疾不徐："春婵，可是没人告知水常在请安的时辰？"

春婵立即躬身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前日便已着人通传各宫，水常在处是奴婢亲自去说的。"

嬿婉轻轻放下茶盏，目光转向仍跪着的水玲珑，"那水常在为何姗姗来迟？莫非..."她顿了顿，"是这启祥宫的床榻，让水常在睡得不够踏实？"

水玲珑暗自咬牙，面上却强撑着笑意："回娘娘话，奴才昨夜侍奉皇上，故而...起得晚了些。"

嬿婉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原来如此。"她忽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那水常在可是觉得...侍奉圣驾很是辛苦？"

水玲珑一时不知皇贵妃此话何意，忐忑道：“伺候皇上，是奴才的本分，不觉辛苦！”

嬿婉颔首，指尖轻叩茶案，继续问道："那你可有皇上的口谕？"

水玲珑顿时面如纸色，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殿内众人屏息凝神，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呵——"嬿婉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却让满殿嫔妃都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脊背。她缓缓起身，绣着牡丹的衣摆在水玲珑面前停下，"因为你一个人贪睡误了时辰，就让六宫嫔妃都在这儿干等着。水常在，你这排场...比本宫还大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记耳光重重甩在水玲珑脸上。水玲珑双膝一软，整个人几乎伏在了地上："奴才知错，求娘娘恕罪..."

嬿婉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水常在身体违和，就好好歇着吧。"她环视众人，"春婵，传本宫的话，水常在禁足一月，抄写《女则》百遍。这期间...就不必侍寝了。"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落下，却让水玲珑如坠冰窟。她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皇贵妃扶着春婵的手，仪态万千地从她身边逶迤而过，连一个眼神都没再施舍给她。

苏小小冷眼瞧着水玲珑狼狈的模样，心中暗叹这人的不知死活。这可是紫禁城——一砖一瓦都浸着规矩的地方。皇贵妃是何等人物？单看皇上能带着女扮男装的她出入翠华楼，这份恩宠就非比寻常。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心想这水玲珑入宫前竟无人提点她吗？皇贵妃可是从宫女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她自以为得了两分圣宠，就敢在皇贵妃面前摆谱？当真是愚不可及。

待众人散去，苏小小缓步走到瘫跪在地的水玲珑身旁，俯身将她搀起。她指尖触及水玲珑冰凉的手腕时，明显感觉到对方在微微发抖。

"姐姐且警醒些吧，"苏小小压低声音，掏出手帕替她拭去额角冷汗，"这宫里不比外头，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留意，才继续道："咱们能走到今日...已是祖上积德了。"

水玲珑抬起苍白的脸，眼中犹带着不甘。苏小小见状，手上力道重了几分："姐姐细想，皇贵妃方才若真要计较，岂是抄几遍《女则》就能了事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殿外候着的宫女，"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说罢，苏小小松开手，后退半步福了福身："妹妹言尽于此，还望姐姐保重。"转身离去时，她裙摆扫过光可鉴人的金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一如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