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袅袅，自鸣钟滴滴答答，弘历正执朱笔批阅奏章，紧蹙的眉峰能夹死一只苍蝇。

进保蹑手蹑脚跨过门槛，冲当值的进忠使了个眼色。进忠刚要挪步，忽听御案后传来一声轻咳——"要说什么便说，做什么眉来眼去的勾当？"弘历头也不抬，蘸了朱砂的笔尖在折子上划个大大的圈。

进忠脖颈一缩，忙退回原位。进保扑通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冷汗顺着后脊往下淌："回...回皇上，奴才方才听闻..."他喉结滚动，余光瞥见御案上那方沾了朱砂的虎符镇纸，"听闻水常在今日请安误了时辰..."

弘历笔尖悬在半空，一滴朱砂正落在"江南水患"四个字上。进保咽了咽唾沫："皇贵妃娘娘罚她禁足一月，抄录《女则》百遍。"

殿内霎时一静。弘历执笔的手顿了顿："这等琐事也值得来禀？"他重新蘸了朱砂，在折子上写下"知道了"三个字，"皇贵妃统摄六宫，要发落谁自有章法。"

进保不再多言，叩了个头便躬身退出。殿门合上时，弘历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愉悦。他端起茶盏，茶香氤氲中，眼前浮现出嬿婉那双含怒带嗔的眸子。

弘历搁下朱笔，进忠立刻上前，熟练地为皇上揉捏肩膀。弘历闭目养神，片刻后，忽听皇上开口：“进忠，朕让内务府寻的东西，可有着落了？”

进忠手上力道未减，恭敬答道：“回万岁爷，奴才正想禀报呢！东西已寻到了，奴才亲自去瞧过，与万岁爷所描述的分毫不差。内务府现下正加紧赶制着。”

弘历眉头微蹙，语气不悦：

“这样要紧的事，竟不早些禀报？若误了时辰，他们也不必当差了！你也是，办事愈发不仔细。”

进忠连忙告罪：“奴才该死，万岁爷息怒！”

弘历冷哼一声，沉默片刻，忽又低声问道：“你说…皇贵妃会喜欢吗？”

进忠笑吟吟道：“万岁爷赏的，皇贵妃哪回不是珍之重之？必定欢喜的。”

弘历唇角微扬，可转念一想，又有些踌躇：“她…可还在生朕的气？”

进忠眼珠一转，故作委屈道：“这奴才可不敢妄言。不过昨儿个奴才去内务府时，正巧碰见了春婵，她连个正眼都没给奴才，可叫奴才好生没脸。”

弘历挑眉：“哦？春婵一心护主，你这是沾了朕的‘光’啊。”他沉吟片刻，又问，“你说…朕要不要去永寿宫走一趟？”

进忠笑道：“万岁爷，民间有句俗话，叫‘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您是九五之尊，天下男人的表率，这哄一哄自家媳妇，天下男人都要学习呢！”

弘历听到“夫妻”二字，心头莫名一暖，笑意渐深：“嗯，有理。跟自家媳妇服个软，有何不可？朕还听说，陈大学士私下里还给夫人端洗脚水呢！”

说罢，他朗声大笑，进忠亦陪着笑了两声。弘历起身，袖袍一拂，扬声道：“摆驾——永寿宫！”

弘历的仪仗浩浩荡荡行至永寿宫外，却只带了进忠一人入内，其余侍从皆被留在宫门外。踏入永寿宫时，他脚步微顿，心中竟浮起一丝踌躇——一个多月两人互不理睬，也不知嬿婉会如何给他脸色看。

可转念一想，他乃九五之尊，天下男子的表率，岂能因儿女情长露怯？这般想着，他神色一敛，背脊挺得更直，步履沉稳地向前走去。

众人见圣驾突至，慌忙跪伏请安。王蟾疾步上前，恭敬叩首："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略一抬手，目光却已越过众人，直往正殿内探去，压低声音问道："你们主子可歇着呢？"

王蟾躬着身子头，低声回禀："回皇上话，主子方才小憩片刻，这会子刚起身用早膳。"

弘历闻言眉头一蹙，抬眸望了望天色："都这个时辰了才用早膳？这般不按时进膳，长久下去脾胃如何受得住？"语气中透着几分责备，又藏着几分心疼。

王蟾轻叹一声："主子近来胃口不佳..."

话音未落，只见春婵捧着一盏青瓷小碗自殿内而出，碗中燕窝粥还剩大半。她正低头拭泪，乍见皇上立在院中，慌忙跪倒："奴婢不知圣驾降临，罪该万死！"

弘历目光落在那几乎未动的粥碗上，心头一紧，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直往殿内行去。

弘历踏入内殿，只见嬿婉背对殿门坐在软榻上，纤细的身影被晨光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轮廓。她手中似在摆弄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只是轻叹道："春婵，本宫实在吃不下..."

这熟悉的声音让弘历心头一颤。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如此思念这个声音，喉间顿时发紧，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嬿婉察觉异样，回首望去，见是皇上，慌忙起身："臣妾参见皇上，不知圣驾..."话未说完，已被弘历两步上前扶住。

她抬眸时，贝齿轻咬朱唇，一双杏眼通红，满腹委屈尽在不言中。

弘历看得心疼不已，一把将人揽入怀中："婉婉，朕..."

怀中人儿挣动几下，终究敌不过他的力道。弘历忽觉胸前微凉，低头托起嬿婉的脸，只见梨花带雨，泪痕斑驳。他拇指轻抚过她眼角："是朕不好，不该与你置气。"

"臣妾岂敢..."嬿婉抽噎着，"您是九五之尊..."

"是朕的错。"弘历急道，"你在朕心里，与她们都不同。"说着竟退后一步，学着微服出游时的模样拱手作揖："魏贤弟，就原谅愚兄这一回吧！"

这熟悉的戏谑让嬿婉破涕为笑，想起昔日种种，终是扑进他怀里："万岁爷..."

弘历将人紧紧搂住，轻抚她单薄的背脊："往后咱们再不闹别扭了，可好？"

"分明是万岁爷冷落臣妾..."嬿婉娇嗔道，"有了新人就..."

"是朕的不是。"弘历朗声笑着，耳根却悄悄泛红，低声道："朕...朕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嬿婉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依偎在弘历胸前。她温软的呼吸透过龙袍传来，发间熟悉的幽香萦绕在鼻尖。弘历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些。

这一个多月来积压的烦闷与焦躁，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微微颤动的睫毛，忽然觉得有趣——原来九五之尊放下身段哄媳妇，竟是这般滋味。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恰逢皇贵妃魏嬿婉的生辰。紫禁城内金风送爽，丹桂飘香，御前太监们早早便在太和殿前铺设仪仗，备下茱萸、菊花酒等重阳节物。

弘历身着明黄龙袍，头戴镶东珠朝冠，携众嫔妃登临登临御苑高台。嬿婉随侍在侧，嬿婉一袭绛紫云锦礼服，衣袂间金线绣着重阳茱萸纹，发间一支九凤衔珠步摇，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她落后弘历半步，却被他回首牵住手腕，亲自引至身侧。这般殊荣，引得随行的嫔妃们纷纷侧目。

礼官唱诵祭文时，弘历特意让嬿婉同执玉爵，共祭天地。他宽大的袖袍与她纤细的皓腕若即若离，在袅袅青烟中显得格外亲密。当嬿婉依礼要跪拜时，弘历竟虚扶了一把，低声道："今日你生辰，不必行大礼。"语气温柔得不像个帝王，倒似寻常人家疼惜妻子的夫君。

今年的重阳宴因与皇贵妃生辰同庆，内务府早半月便开始筹备，紫禁城内处处张灯结彩，连宫道两侧都摆满了应景的菊花。金丝楠木宴桌从太和殿直排到丹墀之下，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皆着吉服入席，场面之盛大，堪比年节。

嬿婉换了身大红色织金凤纹吉服，头戴点翠嵌宝钿子，在春婵的搀扶下缓步入殿。她原要按例向皇上行大礼，却被弘历一个眼神止住。只见御座之侧另设一席，竟是与她身份极不相称的龙凤呈祥紫檀椅——这分明是中宫才能享有的尊位。

殿内霎时一静。嬿婉脚步微滞，却见弘历向她伸出手："皇贵妃今日生辰，不必拘礼。"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让满殿的人都听得清楚。

宴席间，弘历亲自为嬿婉布菜。当那碟三套鸭被推到面前时，她认出这是南巡时在扬州夸过一句的菜式。更惹眼的是，皇上竟将重阳糕最先赐予她，按祖制本该由天子先饮的茱萸酒，也破例让嬿婉先饮。每一道恩典都似金印，重重烙在众人心上。

酒过三巡，忽闻钟鼓齐鸣。十二名太监抬着座通体赤红的珊瑚树入殿，那珊瑚高逾六尺，枝丫间缀满鸽血红、孔雀蓝、猫眼黄各色宝石，在三百六十五盏宫灯映照下，流转着令人目眩的虹光。细看枝桠竟天然形成凤凰展翅之态，最奇的是顶端一枝，恰似凤首回望。

殿中倏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内监们抬进来的那株珊瑚树牢牢攫住。有见识的老臣已然认出，这分明是南海贡品中百年难遇的"火树银花"，前朝记载里，唯有太祖皇帝六十大寿时得过一株三尺高的，已算稀世珍宝。

弘历却浑不在意满殿震惊，只偏头对嬿婉轻笑："上月闽浙总督呈上来时，朕就想着，这样张扬的物件，合该配朕的婉婉。"他指尖抚过珊瑚枝桠间垂下的宝石，"你瞧，连珠子都是按你生辰数穿的。朕的皇贵妃可还喜欢？"

"臣妾，谢主隆恩。"她盈盈下拜时，鬓边累丝金凤口中的东珠正巧擦过珊瑚枝头，发出清越的鸣响，宛如百鸟朝凤...

丝竹管乐之声越过重重宫墙，飘进一处荒寂的院落。一个瘦削的身影披散着长发，赤足站在庭院中央，仰着脸，闭目聆听。

"真好听啊…"她喃喃道，声音嘶哑，"今日是什么日子，竟这般热闹？"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今日是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皇后娘娘病得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青樱缓缓转过头，眼神涣散，却又忽地亮起一丝执念："重阳节？为何无人来请本宫？本宫是皇后，该陪着皇上登高祭祖，共饮茱萸酒…"她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容佩，快！给本宫梳妆——"

容佩阴恻恻地笑了："皇后娘娘病糊涂了，皇上吩咐了，您得好好养病。"她端起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喏，药熬好了，该喝了。"

青樱瞳孔骤缩，踉跄后退："本宫没病！本宫不喝——"

容佩冷哼一声，朝外厉声道："还不进来？伺候皇后娘娘用药！"

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慢吞吞地走进来，停在青樱面前，低声道："皇后娘娘，喝药吧。"

青樱怔了怔，眯起眼，忽然笑了："凌云彻？你来啦？"她伸手想去碰他的脸，"本宫没病，不想喝药…"

凌云彻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声音低沉："是，娘娘没病，这只是补药。"

容佩趁机捏住青樱的下颌，将药碗狠狠灌进她嘴里。青樱呛得咳嗽，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她却仍固执地摇头："本宫…没病…"

容佩盯着凌云彻搂着青樱的那双手，忽地讥讽一笑："凌云彻，我突然觉得，你们俩倒是般配——一样的下贱。"

重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