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内，烛火幽幽。弘历虚弱地躺在龙榻内侧，嬿婉小心翼翼地侧卧在他身边，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万岁爷..."她轻声开口，指尖轻轻的握着弘历的手，"您当时为什么要推开臣妾？"

弘历微微偏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不知道。"他顿了顿，"…没来得及想。"

嬿婉忍不住轻笑出声，眼角还挂着泪珠："臣妾还以为，您会说些'不想让婉婉受伤'之类的话呢。"

烛花爆了个灯花，映得弘历的侧脸忽明忽暗。他虚弱地勾起嘴角："千钧一发之际，哪还容得细想？"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想做便做了。"

嬿婉突然咬住下唇，将脸轻轻贴在弘历的臂膀上。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浸透了他的寝衣："您这样...臣妾..."

她想说，您这样护着臣妾，让臣妾怎么舍得...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心底翻涌的情绪像一把钝刀，来回撕扯着她的心，痛得几乎窒息。只能将未尽的话语，化作更紧的依偎。

夜色沉沉，烛影摇曳。弘历的意识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他忽然轻轻动了动唇，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

"这一次...朕会护着你..."

那话语飘忽得如同梦呓，连他自己或许都不曾察觉说了什么，便又陷入昏沉的睡眠。

嬿婉猛地僵住，捂着嘴的手不住地颤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死死咬住唇瓣，生怕泄出一丝呜咽。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那份隐忍的痛楚照得格外清晰。

暖阁外更漏声滴滴答答，像是要把这一刻拉得无限长。她缓缓俯身，在弘历额间落下一个轻如蝶翼的吻，唇瓣颤抖得几乎碰不到他的皮肤。

夜风穿过殿门，吹得烛火忽明忽暗。那未落的泪，终究还是砸在了明黄色的锦被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徐守仁的医术确实名不虚传，不过短短数日，弘历的伤势便好了七八分。只是那支带着血槽的凤簪终究伤了心脉——自那以后，皇上便落下了咳嗽的毛病，稍一受凉就咳得撕心裂肺。

更叫人忧心的是，曾经龙精虎猛的帝王，如今竟变得格外畏寒。都已快入夏，养心殿里还烧着火龙。批阅奏折时，总要将手炉拢在袖中，那修长的手指时不时就要往炉上贴一贴，像是怎么也暖不过来似的。

有一日早朝，嬿婉拿着大氅在帘子后面看着，弘历虽端坐在龙椅上纹丝不动，可那捧着暖炉的十指却微微发颤。

下朝后，弘历咳得厉害，嬿婉端来参汤，见他连汤匙都拿不稳，便亲自喂他。汤药的热气氤氲中，她恍惚想起从前那个在雪地里都能策马奔腾的帝王，如今却连一阵风都受不住，心里就像被针扎似的疼。

"婉婉别哭，"弘历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笑道，"朕这不是好好的？"

可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震得他胸口隐隐作痛。嬿婉连忙替他拍背，只觉得手下的身躯单薄得令人心惊。

晨光熹微，嬿婉对镜梳妆。春婵为她披上明黄色绣团竹纹长衫时，忍不住赞叹："主子这一身当真贵气逼人，这竹纹绣得活灵活现的，衬得您气色更好了。"

西洋镜中，嬿婉唇角微扬，指尖轻抚过鬓边的七凤八宝钗。鎏金凤尾在晨光中流转着细碎的光芒，映得她眉目如画。

"走吧。"她起身时环佩轻响，"去养心殿给万岁爷请安。"

养心殿内，君臣议事的低语隐约可闻。嬿婉在殿外略站了站，待大臣们鱼贯而出，才款步而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带着春婵转了出来，身后还跟着神色凝重的进忠。

"主子，咱们这是..."春婵小声询问。

嬿婉步履不停，明黄色衣袂在朱红宫墙间格外醒目："去景仁宫。"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景仁宫门前，嬿婉驻足而立，凤眸微眯——朱漆宫门紧闭，铁链缠绕，竟连一个值守的侍卫都不见踪影。

"凌云彻呢？"她冷声问道，黄金镂空护甲轻叩着腕间玉镯。

进忠躬身回话，声音压得极低："回主子，凌云彻看守不力...已经...赐死了。"

嬿婉闻言轻哼，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她不再多言，只抬了抬下巴。进忠立即会意，从腰间取出一把铜钥匙。铁链碰撞声在空荡的宫道上格外刺耳，"哗啦啦"的声响惊起檐下栖息的雀鸟。

宫门吱呀开启的刹那，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嬿婉以帕掩鼻，缓步踏入。阳光透过树荫，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她绣鞋踩在积灰的青砖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殿内突然传来铁链哗啦的响动。嬿婉眉梢微挑，示意进忠在前开路。穿过重重殿阁，只见内室帷幔低垂，一个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的人影猛地从阴影里扑出！

"魏嬿婉...魏嬿婉..."沙哑的嗓音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夹杂着"呃呃呃"的怪叫。那人每往前扑一步，脚踝上的铁链就哗啦作响，将她狠狠拽回原地。

嬿婉后退半步，只见那人十指如钩，在空中疯狂抓挠。一条粗重的铁链锁在她脚踝上，磨得皮开肉绽，随着她的动作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她只能在方寸之地踉跄打转，活像只困兽。

春婵吓得捂住嘴。那人突然抬头，乱发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皇后？！只是此刻她面目狰狞，嘴角还挂着白沫，哪还有半分当年母仪天下的风范？

"呃啊啊啊..."青樱突然暴起，铁链瞬间绷直。她拼命向前扑腾，指甲几乎要够到嬿婉的衣角，却在最后一寸被铁链狠狠拽回，重重摔在地上。

进忠不动声色地挡在嬿婉身前。青樱趴在地上嗬嗬喘气，突然又神经质地笑起来："你来看我笑话是不是？"她猛地扯动锁链，"来啊！再近些！让我掐死你这个贱人！"

铁链哗啦作响，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嬿婉却只是静静站着，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女人，如今像条疯狗般在脚边挣扎。

嬿婉忽然掩唇轻笑，笑声在空荡的殿内格外清脆："皇后娘娘，您素日里最是'人淡如菊'的，怎么今日.——"她故意拖长了声调，"倒叫本宫瞧见这般精彩的神色？"

青樱的瞳孔剧烈收缩，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嬿婉却笑得更欢了，眼角都沁出泪花："啧啧，皇后这副模样——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倒比从前那副假惺惺的嘴脸，生动多了。"

她忽然凑近青樱，吐气如兰："知道吗？看着您这副疯癫相，本宫心里啊..."玉手轻轻按在心口，"痛快得很呢。"

如懿突然暴起，枯瘦如爪的手指擦着嬿婉的面颊划过，带起一阵阴冷的风。铁链"铮"地绷直，将她重重拽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嬿婉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俯视着地上狼狈挣扎的人影，眼中寒光乍现："恨吗？"她轻笑一声，"可比起本宫受过的苦，你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魏嬿婉！"如懿嘶吼着，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春婵已一个箭步冲上前，"啪啪"两个耳光甩在如懿脸上："你才不得好死！"春婵气得浑身发抖，像只护崽的母鸡般张开双臂挡在嬿婉身前。

看着春婵单薄的背影，嬿婉心头蓦地一痛。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就是因为他们，上一世自己失了神志，居然给春婵下了药。当时的自己心里好疼啊...

"主子？"春婵担忧的呼唤将嬿婉拉回现实。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护甲滴落在地。

嬿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她轻轻接过春婵递过来的手帕，细细擦拭手上的殷红："本宫没事..本宫很好，从未有过的好..."

嬿婉冷冷地扫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如懿，转身道："进忠，宣旨吧。"

进忠躬身应是，心中却翻涌着疑惑。他悄悄抬眼看了看这位昔日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又瞥了眼面若冰霜的令主儿，实在想不通二人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但转念一想，既然主子要她死，那她便该死。

定了定神，进忠恭敬地展开手中明黄圣旨，清了清嗓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乌拉氏，神志昏聩，以下犯上，行刺君父，罪不容赦。着即废去皇后之位，收回皇后册宝、金印。朕念及多年夫妻情分，特开天恩，准其剃度出家，于皇家寺院甘露寺修行赎罪。侍女容佩，随侍出家。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殿内一片死寂。青樱呆坐在地上，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惨白的脸。忽然，她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哈哈哈哈...好一个...皇恩浩荡..."

嬿婉冷眼旁观，对进忠使了个眼色。进忠立即会意，拍了拍手，早已候在外面的内监们捧着剃刀、灰色僧衣鱼贯而入。

"如懿"嬿婉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的对手，声音轻得像叹息，"余生...就好好在佛前忏悔吧。"

青樱猛地抬头，散乱发丝间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魏嬿婉！你..."话未说完，便被进忠使眼色让太监们按住。

嬿婉转身走向殿外，身后传来青樱撕心裂肺的咒骂。夏日的阳光照在她明黄的衣袍上，却驱不散眼底那抹寒意。身后传来剪刀"咔嚓"的声响，一缕缕青丝飘落在地，如同那个曾经尊贵无比的皇后身份，就此斩断...

嬿婉从景仁宫疾步而出，明黄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她一路未停，直奔养心殿而去。

推开殿门的瞬间，弘历正在案前批阅奏折。见她满脸泪痕地闯进来，连忙放下朱笔起身。嬿婉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弘历轻抚着她颤抖的脊背，声音温柔得不像话。他胸前的龙纹刺绣被泪水浸湿，凉凉地贴在肌肤上。

嬿婉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咬唇哽咽："万岁爷..."

"朕在呢。"弘历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

殿内静得只剩自鸣钟滴答声。两人就这样相拥而立，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为一处。弘历的手始终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孩童。嬿婉渐渐止了泪，却仍不愿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

这一刻，所有的算计与仇恨都暂时远去。他们只是尘世里最寻常的一对夫妻，在历经风雨后，终于找到可以互相依偎的港湾。

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