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檀香袅袅升起，弘历靠在迎枕上，目光扫过跪在跟前的三个儿子——永琪、永琮、永琼。他们是所有皇子中最出挑的，文采斐然，骑射俱佳，可偏偏…

弘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都坐吧，今日没有君臣，只有父子。"

永琪、永琮、永琼闻言一怔，各自搬了绣墩围坐在龙榻旁。烛火映着四张略相似的面容，恍惚间竟像是寻常百姓家的父子夜话。

弘历的目光落在永琮和永琼身上："你们送给皇阿玛的礼物，皇阿玛很震惊！"他顿了顿，"关于设立同文馆、到西洋学习的事…朕准了。"

永琼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却被弘历抬手止住："但只能在八旗子弟中挑选学生。"见儿子们面露不解，弘历苦笑道："咱们入关才百余年，根基未稳啊。这是皇阿玛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永琼攥紧了膝头的袍子，最终重重点头："儿子明白了。"殿内一时静默，弘历忽然转向永琮："听你皇额娘说，你有心仪的姑娘了？还是个沙俄的？"

永琮耳根瞬间通红，支吾着说不出话。弘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永琼连忙为他抚背。

待气息稍平，弘历摆摆手："罢了，喜欢就娶吧。"

三个皇子同时抬头，却听皇阿玛继续道："但有一点——你们的孩子，不能上玉牒。"

永琮脸色骤变。不上玉牒，意味着这个孩子永远得不到宗室承认。

"你们的妻子可以是任何人，"弘历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疲惫，却异常坚决，"但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不能是黄发碧眼。"

窗外春风拍打着窗棂，烛火将父子四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永琮望着皇阿玛病容憔悴却依然威严的面庞，忽然想起幼时父皇教他射箭时说过的——"有些线，半步都不能越。"

"儿子…"永琮喉结滚动，最终深深拜下，"遵旨。"

弘历的目光又转向永琪，眉头微蹙："永琪啊，朕方才瞧你走路时右腿使不上力，可是腿疾又犯了？"

永琪正要起身回话，却被弘历按住了手："坐着说。"

"回皇阿玛，儿子无事。只是近来阴雨，旧伤有些酸胀罢了。"永琪笑了笑，神色轻松。

弘历却冷哼一声："徐守仁整日自诩神医，连个腿疾都治不好。朕看他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永琪闻言失笑："皇阿玛前几日不还夸徐太医医术精湛吗？"

"胡说！"弘历瞪眼，"朕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他转头看向永琮、永琼，"你们可听见了？"

两个皇子憋着笑，连连摇头。

永琪眼中闪过狡黠，顺从地点头："是儿子记错了，皇阿玛确实没说过。"

弘历这才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却又忍不住叮嘱："莫要贪凉，天凉多加衣。明日让徐守仁再给你看看..."话到一半突然咳嗽起来。

永琪连忙递上参茶，永琼轻轻为弘历顺着背。待咳嗽平息，弘历望着眼前三个儿子，眼中浮现出复杂的情绪。

"永琰天资虽不及你们，但胜在勤勉踏实。你们做兄长的，日后要多帮衬着些。"

三人立即起身，袍角翻飞间已齐齐拱手："儿子定当竭力辅佐，不负皇阿玛嘱托。"

"坐下说话。"弘历摆摆手，目光渐渐悠远，"当年世宗皇帝九龙夺嫡，那才是真正的龙争虎斗——个个都是经天纬地之才，比起他们，你们还差得远呢。"他轻咳一声，"最后你们皇玛法以微弱之势胜出，其中凶险，朕至今想来仍觉心惊。"

三位皇子都收敛了情绪。弘历将一切尽收眼底，语气忽然柔和：“作为皇帝，朕自然希望你们恪守臣道，忠心辅佐新君。"顿了顿，语气忽然染上几分伤感，"可作为父亲...朕只愿你们兄弟相亲相爱，莫要重蹈当年覆辙。"

永琮、永琼忽红了眼眶，永琪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袍角。弘历看着三个儿子，苦笑道："天家父子，终究逃不过'取舍'二字。帝王家的爱，总是要权衡利弊...但今日，朕只想做一回寻常父亲。"

三个皇子望着龙榻上病容憔悴却依然威严的父皇，忽然同时跪了下来。"皇阿玛..."永琼声音哽咽，"儿子们发誓，定会同心协力，护我大清江山永固。"

弘历话音刚落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隐现血丝。三个皇子慌忙上前，却被弘历抬手制止。

"记住，"他擦去唇角血渍，眼神锐利如初，"朕今日这番话，出了养心殿的门，就永远烂在肚子里。"

三人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弘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那个威临天下的帝王："记住你们今日之言。去吧，明日早朝，朕要看到西北军饷的新方案。”

当殿门缓缓关闭时，弘历摩挲着案头那方"乾隆御览之宝"的印玺，忽然轻笑一声。这帝王心术，终究要在江山与骨肉之间，寻一个两全的法子。

乾隆三十五年·五月初六

寅时三刻，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还凝着露水，永寿宫已灯火通明。璟妧端坐在镜前，看着宫女们将百子千孙帐缓缓展开。那正红色的嫁衣上，金线绣的凤凰在烛火下振翅欲飞，珍珠缀成的流苏随着动作轻晃，撞出细碎的声响。

"皇后娘娘，您看这眉黛可要再描浓些？"梳头嬷嬷轻声请示。

嬿婉立在女儿身后，手中的和田玉梳停在半空。镜中的少女杏眼朱唇，额间花钿映着晨光，恍惚还是那个扯着她衣袖要糖糕的小娃娃。她忽然想起璟妧第一次学步时的模样——摇摇晃晃地扑进她怀里，软软地唤着"额娘"。

"就这样吧。"嬿婉轻轻将梳子落在女儿发间，"我们璟妧，怎样都好看。"

嬿婉亲手为璟妧戴上赤金点翠朝阳五凤冠，指尖在缀满珍珠的流苏上微微发颤。小公主今日格外安静，只在凤冠压下发髻时轻轻"嘶"了一声。

"忍忍。"嬿婉用护甲拨正一支偏斜的累丝金簪，铜镜里映出母女二人相似的眉眼，"蒙古福晋们最重首饰分量，这是你皇阿玛特意让造办处加重的。"

璟妧望着镜中盛装的自己，忽然转身抱住嬿婉："额娘，我害怕..."

嬿婉一怔，龙凤呈祥的嫁衣被她攥出褶皱。

"傻孩子。"她将女儿耳畔的珊瑚坠子扶正，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温柔，"不怕。额娘在呢！"

午门外，二百四十名銮仪卫持着龙旌凤翣列阵。弘历今日穿了新制的明黄龙袍，腰间的和田玉带板勒得病骨生疼。弘历立在太和殿丹陛上，看着穿吉服的拉旺多尔济行三跪九叩大礼。

"咳..."弘历突然掩唇低咳，袖中的帕子迅速染上暗红。身侧的永琰慌忙来扶，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今日是璟妧的大喜之日，他定要亲眼看着女儿走出这朱红宫门。

"记住你答应朕的话。若让朕的璟妧掉一滴眼泪——"

"奴才愿受万箭穿心之刑！"蒙古少年以头抢地，汉话竟比平日流利十倍。

弘历盯着他发顶的鎏金簪缨，忽然想起多年前木兰围场，这孩子在马背上接住坠马的璟妧时，也是这样发红的耳根。

乾清宫前，璟妧跪在龙凤呈祥的锦垫上，重重磕了三个头。嬿婉紧紧攥着拳头，才忍住没去扶女儿。

"儿臣拜别皇阿玛、皇额娘。"璟妧的声音带着哽咽。

弘历忽然起身，亲手为女儿正了正朝冠。他凝视着女儿许久，最终只道："若他待你不好，随时回宫。"说罢猛地转身，明黄龙的背影显得孤寂苍凉。

送嫁队伍蜿蜒如赤龙，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迤逦过御道。嬿婉站在城楼上，看着璟妧的鸾轿渐渐变成红绸海洋里的一点金芒。

弘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明黄云纹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嬿婉望着他凹陷的眼窝，忽然发现他今日敷了薄粉，却仍掩不住颧骨上的病态潮红。她想说什么，却被礼炮声淹没。

七十二门红衣大炮齐鸣，震得琉璃瓦簌簌作响。弘历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块带血的帕子飘落城垛。嬿婉死死攥住他的手腕，那宽大袖管下的手臂，竟已瘦得能摸到骨头。

弘历望着渐行渐远的仪仗，声音混在喧嚣中几不可闻，"总算...没耽误咱们璟妧..."

嬿婉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她看见送亲队伍最前方，永琰按规制捧着御赐如意，而永琪三兄弟骑着白马护在鸾轿四周——就像很多年前，他们围着小妹妹在御花园放纸鸢那样。

夕阳西沉时，最后一面龙旗消失在官道尽头。弘历忽然身子一晃，嬿婉慌忙扶住他，却摸到一手的冷汗。

"回宫吧。"弘历望着暮色中的北京城，笑了笑，"朕还撑得住..."

八月的紫禁城，金风送爽，丹桂飘香。

"皇上到——"

太和殿前，三千官员齐刷刷跪拜。礼炮声中，蒙古王公献上九白之贡，西藏喇嘛敬献金佛，朝鲜使臣呈来十丈长的《万寿无疆图》。弘历端坐龙椅，看着永琰代他接受贺表——这是头一回让皇子主持万寿大典，其中的深意，让不少老臣偷偷抹泪。

嬿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弘历。见他喉结微动，立即示意宫人换上温热的雪梨膏；见他指尖轻叩扶手，马上命乐坊改奏舒缓的《高山流水》。这些细微处的默契，惹得坐在下首的恪嫔酸溜溜道："皇后娘娘连皇上眨几下眼都数得清呢。"

御花园搭起七彩琉璃棚，三百张紫檀案几摆成寿桃形状。嬿婉扶着弘历入席时，满园桂花忽然簌簌落下，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雪。

"万岁爷，你看，"她指着水榭边的戏台，"臣妾特意从苏州召来的昆曲班子，今日要唱全本《长生殿》。"

弘历挑眉："杨贵妃的故事？"见嬿婉点头，他忽然轻笑，"你倒是会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纵容，让嬿婉恍惚回到初封贵妃那年。

酒过三巡，忽然鼓乐齐鸣。只见二十四名侍卫抬着巨型寿桃缓缓而来，桃瓣绽开时，竟露出穿着蒙古袍的璟妧！

"儿臣祝皇阿玛福如东海！"璟妧行完礼，忽然掀开锦盒，里面是一尊白玉观音——观音的眉眼竟与嬿婉有七八分相似

"好，好。"弘历笑着饮尽杯中酒，这是徐守仁特允的松苓酒，统共只三杯的量。他指着那尊白玉观音："婉婉你看，十八学士开花了。"

嬿婉顺着望去，只见满树胭脂红的花苞中，独独绽开一朵并蒂花。她心头一颤，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里，弘历折下第一枝茶花簪在她鬓边时说："人比花娇。"

夜幕四合，千盏琉璃宫灯同时点亮。弘历破例让宫人们也领了寿桃，还特许璟妧的蒙古侍女跳起欢快的安代舞。嬿婉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将他的酒换成了参汤。

"朕知道。"弘历突然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那年重阳宴，你也这样偷换过朕的酒。"

嬿婉咬着嘴唇，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正恍惚间，忽觉手背一暖——弘历在案几下握住了她的手，龙袍广袖遮住了这片刻的温存。

子时的更漏响起时，弘历已显疲态。嬿婉正要宣布散席，却见他强撑着站起身，举杯对月："这一杯，敬列祖列宗。"月光洒在他霜白的鬓角上，竟比龙冠上的东珠还要晃眼。

回宫的路上，弘历忽然驻足。嬿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东南角的天际绽开一朵硕大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北京城——那是永琰特意从广州运来的"万寿菊"，能燃足一刻钟。

"难为你这般费心，只是明年..."

嬿婉急急打断："明年臣妾要办得更热闹！"说着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咱们说好的，要过八十个万寿节。"

月光流泻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那枚翡翠扳指已有些松了——弘历的手，比去年又瘦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