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褪尽时，竹屋墙角的竹篓突然齐齐晃动，最底下那只编得最厚实的篓子底掉了块竹片，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虎子扒着篓沿往下看，洞里竟透出幽幽的绿光，像浸在水里的翡翠。
“是茶窖。”秦婆婆颤巍巍地摸出火折子，火光舔过洞口时，众人看见青石板铺就的台阶蜿蜒向下，壁上嵌着风干的茶枝，每节枝桠都缠着圈细麻绳，绳结打得与老周编篓子的手法一般无二。
云瑶第一个踏进去，鞋底碾过台阶上的茶末，簌簌落进深处。火光里突然飘来极淡的药香，混着陈年的茶气漫在鼻尖——是去年沈渊用野菊和茶梗煮的药，专治她炒茶时被烫出的燎泡。
窖底比想象中宽敞，正中央立着口半人高的陶缸，缸口盖着片巨大的桐木，木头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是虎子的笔迹：“不许偷喝！”旁边还画着个龇牙的小老虎，尾巴翘得老高，沾着点茶渍，像刚写完就被谁蘸着茶水蹭过。
秦风伸手掀开桐木盖，陶缸里的香气“嗡”地漫开来，竟是满满一缸发酵的茶饼，饼面上压着各式印记：有沈渊骨笛的轮廓，有老周芦苇捆的纹路，还有囡囡用指甲掐出的小太阳。最顶上那块茶饼中央，印着朵清晰的杏花，花瓣边缘泛着浅褐，是去年春末最后一场雨落下时，云瑶亲手按上去的。
“这缸茶要存够七年。”秦婆婆的声音在窖里荡出回音，她指尖抚过缸壁，那里刻着细密的年轮，每圈都对应着一个年份，“我嫁过来那年种的茶树，今年正好满三十年。”
沈渊的骨笛不知何时又响了，调子比先前沉了些，像浸在水里的玉石相击。笛声漫过陶缸时，缸底突然浮出层薄冰，冰面上映出细碎的影子：是去年虎子踩着板凳帮云瑶够高处的茶篓，是秦风用刻刀给竹屋补漏时划破了手，是沈渊在雪夜里把骨笛烤暖了给囡囡捂手。
老周往墙角挪了挪，后背撞到堆麻袋，袋口散开的瞬间，滚出无数片压平的芦苇叶，每片叶上都用炭笔写着日期。他捡起最上面那片，念道：“三月初七，瑶丫头说芦苇编的茶席不滑手。”字迹被水汽洇得发蓝，却依然看得清末尾画的小茶杯。
囡囡的粉光突然聚在陶缸内侧，那里竟藏着层薄纸，纸上是云瑶去年画的炒茶步骤图，边角被虫蛀了个小窟窿，正好补上朵用胭脂画的杏花。图背面有行极轻的字，是秦婆婆的笔迹：“囡囡教我的，说这样虫就不咬了。”
虎子趴在缸沿数茶饼，突然指着最底下那块惊呼：“这有牙印！”众人凑近了看，果然见茶饼边缘有排小小的牙印，和茶芽背面的一模一样。云瑶想起去年虎子非要在存茶饼时留个记号，抱着刚压好的茶饼啃了半天，被秦婆婆笑着拍了屁股。
火光渐暗时，秦风往火折子上加了截松枝，照亮了窖顶的横梁。梁上挂着串风干的杏花，每朵花都系着根细红绳，绳尾坠着块小木牌，分别刻着众人的名字。云瑶的那块木牌背面，刻着个极小的“守”字，笔画深得几乎要把木头凿穿。
“该上去了。”秦婆婆把桐木盖盖回陶缸，盖沿与缸口严丝合缝，像嵌进了时光里。众人顺着台阶往上走时，听见窖底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茶饼在陶缸里轻轻呼吸，又像谁在低声数着年轮。
竹屋外的月光已经漫过茶田，虎子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坳喊：“那里有光！”众人望去，只见去年埋“花肥”的地方亮着点点萤光，像撒了满地的星子。云瑶知道，那是茶籽在土里记着春天，就像这茶窖里的年轮，记着他们每个人的温度。
夜风掠过竹檐，悬着的黑砂锅轻轻摇晃，锅沿的干杏花又簌簌落了几片，正好落在云瑶脚边。她弯腰拾起一片，花瓣虽干，却依然带着淡淡的香，像谁在她手心里，悄悄藏了个不会散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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