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里的鸦羽
三个月。
九十多个日夜,像在刀尖上舔舐最后一点蜜糖,每一口都带着割裂皮肉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甜腥。
奥赛罗深冬的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维尔特纳狭窄肮脏的街巷。
伊莎贝拉裹在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打着补丁的粗布斗篷里,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一点冻得发青的下巴。她像一抹被遗忘的影子,贴着高耸石墙投下的浓重阴影,在迷宫般的贫民区里快速穿行。
每一步都踩在记忆里那个油污符号延伸出的、冰冷滑腻的蛛丝上。这三个月,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蜷缩在冰冷寝殿里啃硬面包的伊莎贝拉。她是窃贼,是骗子,是赌徒,是游走于宫廷最阴暗缝隙里的幽灵。
目标明确:搞到钱,搞到那瓶被称作“鸦羽”的魔药。
过程艰难得足以碾碎任何残存的现代道德感。
她变卖了一切能变卖又不至于立刻引人注目的东西。母亲遗留下来、早已蒙尘的一对小巧珍珠耳坠,被她谎称遗失在花园角落,实则悄悄塞给了黑市边缘一个眼神浑浊的老首饰贩子,换来的钱币少得可怜。
一件还算体面、但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旧天鹅绒斗篷,被她“不慎”泼上了无法清洗的墨水,然后“低价处理”给了负责清洗衣物的粗使女仆。
每一次交易,她的心脏都狂跳得像是要撞碎肋骨,指尖冰冷,脸上却要维持着属于“伊莎贝拉公主”的、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懦弱的平静。
最大的冒险,是那本夹在几本厚重宗教典籍里的、纸张泛黄脆弱的旧诗集。那是母亲唯一留下的、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字迹,用的是她故国的文字。伊莎贝拉(李薇)不认识那文字,但那行字里透出的温柔气息,曾是她在这冰冷宫殿里唯一的慰藉。现在,它是筹码。
她花了三天时间,在无人注意的深夜,用一把偷来的小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将那页扉页连同几页价值不大的祷文一起裁下、藏好。
剩下的诗集本身,被她谎称“被老鼠啃坏”,带着恰到好处的泪光,交给了负责处理破损物品的管事嬷嬷。那嬷嬷眼神锐利地扫过书脊上烫金的家族徽记,又看了看伊莎贝拉苍白小脸上滚落的泪珠。
最终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把“破烂”拿走。这本“破烂”,最终在一个专门收购贵族垃圾的地下商人手里,换来了沉甸甸的、带着铜臭味的希望——虽然距离“鸦羽”那令人绝望的标价,还差一大截。
“玛莎…”
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冰水的、带着微弱暖意的炭。
玛莎嬷嬷。那个在李微刚刚适应的几天里,用冰冷目光和铁锈味的水“照顾”她的中年女仆。伊莎贝拉在梳理记忆时发现,玛莎是唯一一个在她生母去世后,没有明显落井下石、甚至偶尔会偷偷在她那份寒酸食物里多放一小块不那么硬的面包屑的人。
她看她的眼神里,没有谄媚,没有明显的厌恶,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被生活磨平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看着自己过去影子的复杂情绪。
伊莎贝拉赌了。赌玛莎嬷嬷那点未曾完全熄灭的、或许源自同病相怜的微末善意。
她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傍晚,在洗衣房后堆满脏污亚麻布的角落,“偶遇”了玛莎。没有多余的废话,伊莎贝拉直接将一个装着最后几枚银币、还有她偷偷省下来的一块还算完整的黑麦面包(这在贫民窟是硬通货)的小布包,塞进玛莎那双因常年浸泡在碱水里而红肿皲裂的手中。
“嬷嬷,”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不是全然的伪装,深冬的寒风确实刺骨,“我需要…‘乌鸦’的消息。” 她用了记忆中那个模糊的、与油污符号关联的黑话切口。指尖冰凉,紧紧攥着兜帽的边缘。
玛莎的身体瞬间僵硬。那双疲惫的眼睛猛地抬起,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兜帽下伊莎贝拉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的浅褐色眸子。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里面那个陌生的、胆大包天的灵魂。空气凝固了几秒,只有寒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
伊莎贝拉的心沉到了谷底。赌输了?下一秒,玛莎就会尖叫引来卫兵?
然而,那双锐利的眼睛只是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垂下,恢复了那种惯常的、被生活重压碾平的疲惫。她飞快地将那个小布包塞进自己厚实的围裙深处,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她没有看伊莎贝拉,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干涩的声音挤出一句话:
“午夜。‘锈锚’后巷。咳嗽三声。带够剩下的钱。别…别让人看见你活着进去,或者…出来。”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意味。
玛莎说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抱起一筐沉重的湿亚麻布,佝偻着背,快步消失在洗衣房弥漫的、带着霉味和碱水气息的蒸汽里。
伊莎贝拉靠在冰冷刺骨的砖墙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喉咙。赌赢了第一步,但更大的深渊就在午夜。
……
午夜的王都维尔特纳,如同一个沉入墨汁的怪物。贵族区的灯火辉煌被高墙隔绝,贫民区则彻底被黑暗和危险吞噬。“锈锚”酒馆位于污水横流的码头区边缘。
腐朽的木招牌在寒风中吱呀作响,像一个垂死者的呻吟。劣质麦酒的气味、呕吐物的酸腐、鱼腥味和某种更难以言喻的、类似血腥和腐烂混合的味道,浓烈地弥漫在湿冷的空气里。
伊莎贝拉感觉自己像一条在污浊泥沼里潜行的鱼。她按照玛莎的指示,绕过酒馆正门喧闹浑浊的光晕,钻入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散发着恶臭的狭窄后巷。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脚下是滑腻的、不知名的污物。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盖过巷子深处传来的、某种啮齿类动物啃噬东西的悉索声。
“咳…咳咳…咳。” 她强迫自己发出三声干涩的咳嗽,声音在死寂的窄巷里显得异常突兀。
黑暗中,一点微弱的、如同濒死萤火虫般的光亮亮起。那是一个蒙着厚布的小提灯,光线被限制在极小的范围。
仅仅照亮了提灯者握着灯柄的、一只枯瘦如鸡爪的手,以及手背上一个扭曲的、用靛蓝色颜料刺上去的符号——正是那个油污下的眼睛状漩涡!只是此刻在昏暗光线下,那扭曲的线条更像一只狞笑的嘴巴。
提灯后面,是一张完全隐没在兜帽阴影里的脸,只有两点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目光投射出来,冰冷地钉在伊莎贝拉身上。没有言语,那只枯瘦的手只是向前摊开,掌心向上。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的翻腾和指尖的颤抖。她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里面是她三个月来榨干自己、榨干身边一切可能榨取的价值换来的全部——沉甸甸的,是钱币,更是她孤注一掷的未来。她将小包放进那只枯瘦的手掌。
那只手掂量了一下,速度极快。然后,如同变魔术般,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从斗篷下伸出,递过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瓶子。
瓶子不大,只有拇指粗细,材质是某种不透明的、沉甸甸的深黑色石头,触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块寒冬的河底卵石。瓶口被一种暗红色的、类似凝固血液的蜡状物紧紧封住。瓶身上没有任何标记,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
这就是“鸦羽”。
没有想象中的流光溢彩,没有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它安静地躺在伊莎贝拉同样冰冷的手心里,像一个沉默的、孕育着未知风暴的深渊。
“离开。” 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兜帽的阴影里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诡异的满足感?像是完成了某种献祭仪式。
那只枯瘦的手和那点微弱的光亮,如同被黑暗吞噬般,瞬间消失在巷子更深处。只剩下伊莎贝拉一人,站在污秽恶臭的黑暗里,掌心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黑色石头。
成功了?
她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那瓶子,将它飞快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混合着恐惧和狂喜的战栗。
她像来时一样,贴着墙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王宫那冰冷森严的轮廓方向狂奔。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刀割般的痛感,但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胸腔里那团燃烧的、名为“力量”的火焰在疯狂跳动。
回到那间冰冷空旷的寝殿,反锁上门,背靠着坚硬冰冷的橡木门板滑坐在地。壁炉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彩绘天使的玻璃,在地上投下扭曲斑驳的光影。
她颤抖着,再次掏出那个黑色的石瓶。将它举到眼前,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仔细端详。瓶身冰冷、光滑、死寂。那暗红色的封蜡,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干涸血液的暗沉光泽。
这就是改变命运的东西?
一丝疑虑,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心头。玛莎嬷嬷那最后的警告——“别让人看见你活着进去,或者出来”——此刻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三个月来支撑着她的那股狂热和孤勇,在真正握住这瓶“希望”的瞬间,竟有些动摇。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将那丝动摇狠狠压了下去。没有退路了。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没有力量,她就是一块随时会被碾碎的垫脚石。
力量。她需要力量。足以撕碎这冰冷的囚笼,足以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伊莎贝拉的眼神在黑暗中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像淬了火的刀锋。她小心翼翼地将黑色石瓶藏进床板下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里,用几件破旧的衣物盖好。做完这一切,她才脱力般地倒在冰冷坚硬的床铺上,身体因为紧张过后的虚脱而微微颤抖。
窗外的月亮被一片厚重的乌云吞噬,寝殿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怀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石瓶冰冷的触感,如同一个烙印,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门票。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油污下的扭曲符号,还有玛莎嬷嬷疲惫却带着警告的眼神。
“鸦羽…” 她在无边的黑暗里无声地翕动嘴唇,带着一丝决绝的期待和无法言喻的恐惧。
力量,就在那里。代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