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毁序曲
黑暗不再是单纯的寂静。它包裹着伊莎贝拉，沉重、粘稠，带着石墙渗出的寒意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月光早已被厚重的乌云彻底吞噬，寝殿沉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墨黑。只有藏匿在床板暗格里的那个东西，隔着木板和衣物，散发出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呼唤。
鸦羽。
伊莎贝拉猛地坐起身，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她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石地上，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上，细微的声响被无限放大。她摸索到床边，指甲抠进木板边缘的缝隙，用力掀开那块活动床板。黑暗中，她精准地抓到了那个沉甸甸、冰凉刺骨的黑色石瓶。
它躺在掌心，像一块来自深渊的碎片，吸收着周围本就稀薄的光线，显得更加幽暗。那暗红色的封蜡在绝对黑暗里也失去了颜色，只留下一种粘稠、不祥的触感。
没有犹豫了。也容不得犹豫。玛莎嬷嬷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她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何时降临。力量，是此刻唯一的生路。
伊莎贝拉用偷来的、藏在枕头下的那柄小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撬动瓶口的暗红色封蜡。那蜡质地古怪，异常坚硬，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铁锈混合着枯萎玫瑰的腥甜气息。刀尖刮擦蜡封的声音，在死寂中尖锐得令人牙酸。终于，“啵”的一声轻响，封蜡被撬开一道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逸散出来。它并非想象中的恶臭或药味，而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甜香，如同被遗忘在深冬墓园里的百合，混合着新雪落在火山灰上的凛冽，还夹杂着一丝……
极其微弱的、类似燃烧鸦羽的焦糊气息。这气味钻入鼻腔，直冲脑髓，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一种诡异的、令人战栗的兴奋感。
伊莎贝拉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喉咙。她不再迟疑，举起石瓶，将里面冰冷的、粘稠的液体，猛地灌入口中！
“呃——！”
那不是水，不是酒，甚至不像任何已知的液体！
它像一团活着的、粘稠的冰，瞬间冻结了她的舌头和喉咙，带着刺骨的寒意，蛮横地顺着食道向下滑落。紧接着，那冰寒猛地炸开，化作亿万根烧红的钢针！
它们在她体内疯狂穿刺、搅拌、燃烧！血液在沸腾，骨骼在哀鸣，肌肉在痉挛扭曲。她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芒吞噬，耳中是尖锐的、仿佛玻璃刮擦金属的嘶鸣。
“啊——！”
她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剧痛扼住的尖叫，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重重地摔倒在地。冰冷的石地触感被体内肆虐的酷刑完全覆盖。她蜷缩着，痉挛着，指甲深深抠进石缝，试图抓住点什么来对抗这要将她彻底撕裂、碾碎的力量。
混乱的、不属于她的景象在意识中爆炸式闪现：
冰封的国度：万里冰川在眼前崩塌，巨大的冰棱如巨矛般刺穿灰暗的天空，呼啸的寒风里裹挟着亡灵的尖啸。
焚城的黑焰：粘稠如墨、冰冷刺骨的火焰无声地吞噬着宏伟的城市，精美的石雕在火焰中扭曲融化，却没有一丝热量传来，只有深入骨髓的死寂与绝望。
缠绕的荆棘： 无数由冰霜凝结、尖端却燃烧着黑色火星的荆棘藤蔓，从她的血肉深处疯狂钻出，缠绕她的四肢、躯干、脖颈，勒紧、刺入、吮吸……
“不…停下…给我…停下！”她在灵魂深处嘶吼，意识如同风暴中的孤舟，随时会被彻底撕碎、湮灭。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被这狂暴的力量彻底吞噬，化作一滩沸腾的污血或一具扭曲的冰雕时，那肆虐的冰与火的狂潮，毫无征兆地——平息了。
不，不是平息。是驯服。
一种全新的、冰冷而强大的“存在”，如同蛰伏的凶兽，在她体内缓缓苏醒。
伊莎贝拉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她抬起一只手，借着窗外不知何时重新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看着自己苍白、纤细、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某种非人力量的手指。
念头一动。
一点微弱的、近乎透明的白色寒气，毫无征兆地从她的指尖弥漫开来。空气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指尖凝结、蔓延，瞬间覆盖了整只手掌！那冰霜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却奇异地没有冻伤她自己的皮肤，反而像一层贴合肌肤的、冰冷的铠甲。
冰霜！
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残余的恐惧和痛苦！
伊莎贝拉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摆脱了地心引力。她冲到那扇永远透不进足够阳光、如同囚笼栅栏般的高窗下。冰冷的月光透过彩绘天使的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凝视着那扇坚固的、镶嵌着粗铁条的窗户——这冰冷的石室，这无形的牢笼最直接的象征！
“滚开！” 积压了三个月的屈辱、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化为一声压抑的嘶吼。
意念催动！
不再是指尖微弱的寒气！一股汹涌的、肉眼可见的苍白寒流从她掌心喷薄而出，如同咆哮的冰龙，狠狠撞向那冰冷的铁条和石框！
“咔嚓！滋啦——！”
刺耳的爆裂声和冻结声同时响起！坚韧的铁条在恐怖的低温下瞬间变得无比脆弱，表面覆盖上厚厚的、不透明的坚冰。紧接着，在伊莎贝拉意念的碾压下，冻脆的铁条如同朽木般寸寸断裂、崩碎！被寒流同时冲击的石框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爬满窗台，大片覆盖着冰霜的碎石簌簌落下！
寒风夹杂着破碎的冰屑，猛地灌入寝殿！吹散了沉闷腐朽的空气，也吹乱了伊莎贝拉鸦羽般的黑发。她站在破碎的窗前，沐浴在冰冷的、自由的夜风中，看着铁栏断裂后露出的、更大一片的铅灰色夜空和王都模糊的轮廓。
力量！这就是力量！撕碎牢笼的力量！
狂喜还未平息，一股截然不同的、更加诡异的感觉从她另一只手传来。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她的右手指尖，一缕缕粘稠、深邃、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物质，如同有生命的烟雾般袅袅升起。它没有火焰的跃动，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毁灭气息。冰冷，死寂，如同深渊本身。
黑焰！
伊莎贝拉的目光落在窗边那张蒙尘的、沉重的黑檀木小圆桌上。那是她“用餐”的地方，承载了无数冰冷与屈辱的回忆。
她眼神一厉，意念集中！
那缕黑烟般的火焰瞬间凝聚，化作一道细长、无声的黑色火线，如同毒蛇的信子，激射而出，精准地舔舐上桌角！
没有轰响，没有热浪。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细微的“滋滋”声。坚硬的黑檀木，在接触黑焰的瞬间，如同被投入强酸的黄油，无声无息地开始消融、塌陷！一个边缘光滑、焦黑如炭的孔洞瞬间形成，并且还在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扩大！一股淡淡的、如同烧焦羽毛般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
冰霜！黑焰！操控寒冰，掌控毁灭之炎！
伊莎贝拉看着自己一左一右，一手冰霜缭绕，一手黑烟升腾，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一种近乎眩晕的、掌控一切的快感席卷了她。
她忍不住在冰冷的夜风中，在这片被自己力量破坏的狼藉中，轻轻旋转起来。破碎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像一朵在废墟中绽放的、带着致命诱惑的黑色鸢尾花。
“哈…哈哈哈……” 低低的、带着狂喜和一丝神经质的笑声从她唇间溢出。什么宫廷倾轧，什么不受宠的公主，什么冰冷的牢笼！有了这份力量，她将无所畏惧！她要撕碎所有挡在面前的障碍！
力量！这就是她渴求的一切！
然而，狂喜的浪潮还未完全退去，一个冰冷、滑腻的念头，如同潜伏在深渊下的毒蛇，悄然浮现在她刚刚被力量冲刷得有些发热的脑海中。
扮演法！如何消化魔药？如何晋升下一序列？
狂热的兴奋感瞬间冷却了大半。她记起玛莎嬷嬷在给她那点模糊信息时，似乎还夹带了一张极其破旧、字迹模糊的残页。她当时沉浸在获得交易线索的激动中，并未细看。
伊莎贝拉的心沉了沉，快步走到壁炉边（炉火早已熄灭，只有冰冷的灰烬），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在藏魔药的暗格附近摸索。很快，她找到了那张被揉成一团、几乎被遗忘的、泛黄脆弱的羊皮纸残页。
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极其古老、繁复的花体字书写，墨迹褪色严重，边缘还有烧焦的痕迹。她辨认得很吃力，连蒙带猜。
“……序列七：女巫（Witch）……掌控冰霜之触……引燃寂静之焰……然力量之核，源于心之悸动，灵之交融……需引导欢愉之潮，汲取情动之刻，魂灵震颤所逸散之纯粹灵性……此乃稳固灵体，消融魔药之基……”
伊莎贝拉逐字逐句地读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却一点点变得冰冷，比刚才操控冰霜时更甚。
“……引导欢愉……汲取情动之刻……逸散灵性……”
这些词句在她脑中反复回荡、碰撞，最终拼凑出一个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赤裸裸的真相！
“引导欢愉？汲取灵性？” 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恶心感瞬间攫住了她，胃部剧烈翻腾。
这算什么？！
这跟那些靠采补、靠双修、靠睡男人吸干元阳来提升功力的邪魔外道——那些她只在小说里看过的、令人不齿的“合欢宗”妖女有什么区别？！
“操！” 一声压抑到极点、带着无尽愤怒和崩溃的粗口，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在空旷冰冷的寝殿里突兀地炸响！
她猛地将那张该死的残页狠狠摔在地上，甚至不解气地用脚狠狠碾了上去！脆弱的羊皮纸瞬间碎裂成渣。
“合欢宗！去他妈的合欢宗！” 伊莎贝拉气得浑身发抖，苍白的脸上因为愤怒和巨大的心理落差而涌上病态的潮红。她看着自己刚刚还引以为傲的、此刻却仿佛带着无形肮脏烙印的双手——一手残留着冰霜的寒气，一手萦绕着毁灭的黑烟。
刚才撕碎铁窗、融穿桌角的狂喜和力量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愚弄、被欺骗的滔天愤怒和无尽的懊悔！巨大的落差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刺客！当个刺客也比这强！至少杀人还能说是为了生存！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她对着破碎的窗口，对着外面冰冷的夜空无声地嘶吼，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剧烈的呛咳。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窗外灌入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羊皮纸碎片和冰屑，打着旋儿。寝殿内一片狼藉：破碎的铁窗，布满裂纹的窗台，被融穿一个焦黑孔洞的桌子……这些都是她刚刚获得力量的证明，此刻却像是对她最大的嘲讽。
力量，她梦寐以求的力量，终于到手了。代价却是……要将自己变成一个靠引诱男人、汲取对方灵性（或者说某种生命力）来维持和提升的……魔女？
冰冷的绝望，比深冬的寒风更刺骨，一点点从脚底蔓延上来，将她刚刚点燃的力量之火彻底浇灭，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灰烬和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破碎的窗洞外，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像是在为她的选择唱响哀歌。
力量在握，前路却比这冰冷的石室更加黑暗，更加令人作呕。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