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王冠下的玫瑰刺
破碎的窗洞被粗糙的木条草草钉死,呼啸的寒风被勉强阻隔在外,只留下细密的呜咽声从缝隙中钻入。
寝殿的狼藉已被清理,碎裂的铁条和融穿桌角的黑檀木圆桌消失无踪,仿佛那场力量失控的狂乱从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一张崭新的、带着精致雕花的樱桃木小桌,上面甚至铺着一块干净洁白的亚麻桌布。
伊莎贝拉坐在桌前,看着托盘里摆的早餐。
不再是坚硬如炭的黑面包和飘着几片烂菜叶的寡淡肉汤。洁白的骨瓷盘里,是一块烤得恰到好处、边缘带着诱人焦痕的嫩羊排,淋着浓郁香醇、泛着油光的深褐色酱汁。
旁边的小碟子里,盛着新鲜水灵的、切成小块的时令水果,鲜红的浆果和翠绿的甜瓜在晨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还有一小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浓郁奶油香气的浓汤。银质的刀叉在托盘边缘闪着冷冽而昂贵的光芒。
她拿起刀叉,切割着羊排。肉质鲜嫩多汁,酱汁的咸香恰到好处地衬托出羊肉本身的鲜美。水果清甜爽口,奶油浓汤丝滑馥郁。这是她穿越以来,不,或许是这具身体自母亲去世后,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然而,食物滑过喉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讽刺感。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脸颊。触感光滑细腻,如同上好的东方丝绸,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微凉。记忆里那苍白、瘦削、眼窝深陷的模样早已消失不见。镜子里的人,有着一张足以让任何宫廷画师屏息的容颜。
鸦羽般浓密微卷的黑发不再枯槁,而是泛着健康的光泽,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皮肤愈发欺霜赛雪。原本显得过大的浅褐色眼眸,如今像是被最纯净的琥珀浸润过,眼尾微微上挑,流转间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慵懒而神秘的魅惑。
鼻梁挺直精巧,唇瓣饱满如初绽的玫瑰,色泽是诱人的、带着一丝冷感的嫣红。身姿也变得玲珑有致,即便裹在简单的晨袍里,那起伏的曲线也透露出惊心动魄的吸引力。
“七殿下,您今天气色真好。”一个穿着崭新浅蓝色侍女裙的年轻女孩端着银水壶走进来,声音清脆甜美,脸上带着近乎谄媚的笑容,眼神却忍不住在伊莎贝拉的脸上和发丝间流连,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一丝隐秘的嫉妒。“这是今早刚从南方暖房送来的玫瑰露,用晨露调的,最是养颜。”
另一个侍女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叠衣物进来,是几件用上等丝绸和天鹅绒制成的裙装,颜色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褐,而是柔和的丁香紫、深邃的宝石蓝,甚至还有一件点缀着银线刺绣的珍珠白色长裙。衣料柔软顺滑,触手生温。
“总管大人说,晚宴是为迎接诺顿公国的使团准备的,请殿下务必出席。这几件是刚送来的,您看喜欢哪一件?若都不合心意,绣房那边立刻赶制新的。”侍女的声音恭敬得近乎卑微。
伊莎贝拉端起那杯玫瑰露,浅啜了一口。冰凉清甜的液体滑入喉间,带着浓郁的花香。她看着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美得惊心动魄的自己,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看啊,力量带来的改变如此立竿见影。不过是外貌的提升,不过是“魔女”序列赋予的、这具皮囊天然的魅惑力,就足以让这些曾经视她如无物的仆从们换上最谦卑的面孔,让冰冷的王宫对她敞开一丝缝隙,奉上精美的食物和华贵的衣裙。
多么现实,多么可笑。
“就那件白色的吧。”她随意地指了指,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侍女们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捧着衣物退下,仿佛侍奉的不是一位失宠的公主,而是未来的王后。
伊莎贝拉放下玫瑰露的杯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力量……她确实拥有了。冰霜与黑焰蛰伏在血脉深处,如同沉睡的凶兽,随时可以唤醒。她能感觉到那份非人的强大,足以轻易撕碎任何胆敢当面侮辱她的人。
但那份残页上的字句,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
“引导欢愉……汲取情动之刻……逸散灵性……”
“扮演法”……“女巫”序列的消化之道……那令人作呕的“合欢宗”行径!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不!她绝不相信!力量是属于自己的!凭什么要依靠那种肮脏的、出卖自我的方式来巩固和提升?凭什么要依靠汲取他人的灵性(或者说生命力)来维持?
一定有别的路!一定有不需要把自己变成那种人的方法!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燃烧起来,压倒了那些华服美食带来的短暂麻痹感。她需要验证!需要找到一个绝对安全、无人打扰的地方!
机会很快就来了。
晚宴在即,王宫上下都在为迎接诺顿公国使团而忙碌。侍女们被总管叫去帮忙布置宴会厅,寝殿外负责看守的卫兵似乎也松懈了不少——毕竟,一个“安分守己”的、突然变得貌美、似乎开始受到“重视”的公主,暂时还不需要严加看管。
伊莎贝拉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便于行动的深灰色粗布衣裙,将那头引人注目的黑发用一块同色的头巾紧紧包裹起来。她没有走正门,而是再次来到了那个被她破坏后又草草封死的窗洞前。
钉上去的木条在她指尖悄然蔓延的冰霜下,无声地变得脆弱、酥化。她小心地掰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如同灵巧的黑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融入王宫后花园深沉的暮色之中。
她避开巡逻的卫兵,凭借着三个月来在贫民区摸爬滚打锻炼出的潜行技巧和魔药赋予的、远超常人的轻盈与感知,轻易地翻越了王宫最外围一段年久失修、藤蔓丛生的矮墙。
目标,是记忆深处,位于维尔特纳城郊外、一处早已废弃的古代堡垒遗迹——“鸦巢”城堡。那里荒凉偏僻,只有传说和鬼故事流传,是绝佳的试验场。
……
月光清冷,为荒凉的“鸦巢”废墟披上一层惨白的纱衣。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夜空。高耸的塔楼只剩下半截,坍塌的穹顶像一张巨大的、空洞的嘴。风穿过残破的窗洞和断裂的石柱,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亡灵的低语。
伊莎贝拉站在城堡中央一片相对开阔、长满荒草的空地上。四周是倾倒的巨大石柱和散落的、雕刻着模糊不清纹路的石块。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苔藓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时间腐朽的气息。
这里足够空旷,足够远离人烟。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驱散了最后一丝来自王宫的脂粉香气和食物的暖意。她缓缓脱下包裹头发的布巾,任由鸦羽般的黑发在夜风中飞扬。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努力调动着体内那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
冰霜!
意念集中!目标是前方一根半人高的、断裂的巨大石柱!
掌心寒气喷涌,苍白的冰雾瞬间弥漫开来,周围的温度骤降,脚下的荒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白霜。冰雾撞上石柱,发出“滋滋”的声响,一层厚厚的坚冰迅速覆盖了石柱的表面,在月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成了!伊莎贝拉心中一喜。看,不需要什么“欢愉”,不需要汲取什么灵性,她一样可以运用力量!
她尝试着加大输出,让冰层更厚、更坚固!然而,就在她试图将意念更深地沉入那股力量之源,试图让冰霜彻底冻结、甚至粉碎那根石柱时——
一股强烈的、如同针扎般的滞涩感猛地从体内传来!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粘稠的网,束缚住了那股奔涌的力量!覆盖在石柱上的冰层非但没有增厚,反而开始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怎么回事?”伊莎贝拉心头一紧,强行催动意念!
“噗!” 覆盖石柱的冰层猛地炸裂开来,化作漫天细碎的冰晶粉末,簌簌落下。而那根石柱,除了表面被冻得有些发白,依旧岿然不动,甚至连一道裂痕都没有!
失败!
伊莎贝拉脸色微变,毫不犹豫地转换目标。
黑焰!
她目光锁定旁边一块半埋在地里的、磨盘大小的厚重石板!意念催动!右手指尖,那粘稠、深邃、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黑烟再次袅袅升起,凝聚成一道细长的黑线,无声地激射向石板!
嗤——!
黑焰舔舐上石板表面,发出轻微的腐蚀声,一缕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冒起。石板表面被灼烧出一个浅坑,坑壁焦黑,边缘如同被强酸腐蚀过一般。
有效!伊莎贝拉精神一振,再次集中精神,试图让黑焰燃烧得更猛烈、更持久,彻底将那石板烧穿、焚毁!
然而,同样的滞涩感再次袭来!那缕黑焰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起来,颜色变得暗淡,腐蚀的速度也骤然变慢!任凭她如何催动意念,黑焰都显得后继乏力,只能在那块厚重的石板上留下一个越来越浅的焦痕,再也无法深入!
“不…不可能!”伊莎贝拉低吼出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不甘心地再次尝试操控冰霜,这次目标是脚下的一片荒草。
冰霜蔓延,草叶冻结,但范围却比她预想的要小得多,而且冰层薄脆,一踩即碎。威力远不如她第一次在寝殿失控时爆发出的力量,甚至连那晚都不如!
力量…在衰退?或者说,根本无法按照她的意志稳定地、全力地爆发?
“为什么?!”她对着空旷的废墟,对着冰冷的月光嘶喊,声音在断壁残垣间回荡,带着一丝绝望的愤怒。“我的力量!是我自己获得的力量!凭什么要按那种恶心的规则来?!”
她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疯狂地在废墟间穿梭、尝试。冰霜一次次凝结又溃散,黑焰一次次点燃又熄灭。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那股越来越强烈的滞涩感和无力感。她甚至尝试将冰霜与黑焰同时催动,结果两股力量在指尖碰撞,爆开一团混乱的冰屑和黑烟,震得她手臂发麻,体内气血翻涌,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和粗布衣裙,在寒冷的夜风中迅速变得冰冷粘腻。她气喘吁吁地靠在一根冰冷的、布满苔藓的断柱上,眼神中充满了挫败、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月光冷冷地照在她苍白而美丽、此刻却写满不甘的脸上,也照亮了周围那些被她力量肆虐过的痕迹——浅浅的冰霜、焦黑的浅坑、混乱的能量残留……一片狼藉,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明她拥有“真正力量”的破坏。
冰冷的现实,如同这废墟的寒风,无情地撕碎了她最后一点侥幸。
力量就在那里,触手可及。但它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钥匙的名字叫——“扮演法”。那令人作呕的、必须依靠“引导欢愉”、“汲取灵性”才能解锁的规则!
她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石地透过薄薄的衣裙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肩膀微微耸动着。没有哭泣,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无处发泄的愤怒。
华丽的王宫,精美的食物,昂贵的衣裙,仆人的谄媚……这些用美貌换来的“好日子”,此刻在她眼中,不过是另一层更加华丽、也更加令人窒息的牢笼。而打破牢笼的力量,却被标上了她最不齿的价码。
月光下,废墟里,那个蜷缩着的、美丽而脆弱的身影,像一朵被强行催开在荆棘丛中的玫瑰,鲜艳夺目,却注定被刺得鲜血淋漓。她手中握着名为“力量”的利刃,却发现刀柄上缠绕着名为“宿命”的毒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