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说的石碑，立在青苍山南麓的一片向阳坡上。
魏川找到那里时，正赶上一场微雨刚过。石板路被冲刷得发亮，路边的野菊沾着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细碎的银辉。石碑比他想象中更朴素，青灰色的石面未经打磨，边缘还留着凿刻的糙痕，像块从山岩上刚剥下的肌肤。
碑前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正用软布细细擦拭碑上的苔痕。听见马蹄声，他回过头来，眼里落着雨后的清亮。“是魏先生吗？青霜先生说您会来。”
魏川翻身下马，银狐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上的水珠。“我是魏川。”他看向石碑，上面还没有刻字，只有石面中央，用朱砂浅浅画了个轮廓——像只展翅的鸟，又像片舒展的叶。
“青霜先生说，要等收集齐所有名字，才能请石匠来刻。”少年指着碑侧的木箱，里面堆着一卷卷竹简，“这些都是各地送来的，有暗鸦教时期被冤杀的，有战乱里没留下名姓的，还有……像我爹娘这样，连尸骨都找不着的。”他说着，指尖轻轻抚过朱砂轮廓，“先生说，名字记下来，魂就有地方歇脚了。”
魏川蹲下身，翻开最上面的一卷竹简。竹片带着草木的清香，上面的字迹有的娟秀，有的潦草，还有几处是歪歪扭扭的孩童笔迹，大概是遗孤们凭着记忆写下的。其中一片竹简上，刻着“阿竹，善织锦，死于鸦巢之火”，字迹边缘有反复刻画的凹痕，像是刻字人把眼泪都滴进了竹纹里。
“青霜先生呢？”他问。
“先生去北坡了，那里新发现了几具乱葬的白骨，他说要去看看能不能辨认出身份。”少年将软布浸在旁边的瓦罐里，水里飘着几片薄荷叶，“他说，辨认不出也没关系，至少能让他们换个干净的地方躺。”
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少年忙去搬油纸遮盖竹简。魏川伸手帮忙，指尖触到冰凉的竹片，忽然想起落雁泽底那些消散的亡魂碎片——原来有些告别，不必轰轰烈烈，一声轻柔的“知道了”，已是最好的安魂曲。
他走到石碑前，伸手抚过石面。粗糙的触感里，竟藏着一丝微暖，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托着这块石头，托着石头上将要刻下的名字。朱砂勾勒的轮廓被雨水浸得更艳，像粒刚埋下的种子，正等着破土。
“魏先生，您看这个。”少年忽然递过来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红绳系着，刻着半朵莲纹，“这是从一具白骨的指骨上发现的，青霜先生说，或许与您有关。”
木牌上的莲纹，比他掌心里淡去的印记更纤细，却带着熟悉的暖意。魏川想起玄真子的话——“传承是让走过的路，都变成脚下的土”。他将木牌轻轻放在石碑前，与那些竹简作伴。
雨停时，青霜踏着泥泞回来了。他裤脚沾着泥点，怀里抱着一卷新的竹简，看见魏川时，眼底漾开浅淡的笑意。“比我想的早了半日。”
“这里的风，很干净。”魏川望着远处的林海，雨后的空气里混着泥土与草木的腥甜，“比鸦巢的风，好闻多了。”
青霜低头看着石碑上的朱砂轮廓，伸手拂去上面的雨珠。“等刻满名字，我想在这里种些桃树。”他轻声道，“桃花开的时候，粉粉白白的，像给他们盖了层新被子。”
魏川忽然笑了。他想起白璃说的“用冰守护春天”，原来春天从不是某个人的事——有人在冰原上播撒种子，有人在石碑旁等待花开，而那些看似散落的力量，早就在风里悄悄相连。
离开时，少年正将新的竹简放进木箱。魏川回头望了一眼，石碑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朱砂轮廓像是活了过来，在石面上轻轻舒展。他知道，等下次再来时，这里或许已有了第一缕桃花的香气，已有了第一个被郑重刻下的名字。
银狐载着他往南走，行囊里的星盘微微震动，像是在回应着某种召唤。魏川摸了摸手腕，共鸣印安静地伏着，却比来时更清晰了些。他知道，下一站是白璃的家族，那里有等待被讲述的灰雀的故事，有正在萌芽的、属于孩子们的春天。
前路的风里，已带上了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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