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泽的活水带着晨露的凉，注进青苍山后新辟的田垄时，泛起细碎的光。魏川蹲在田边，看着青霜将饱满的莲籽一颗颗埋进湿润的泥里，指尖沾着的泥点落在衣摆上，像极了暗牢石壁上那些歪扭的字迹。
“玄真子说，莲籽要埋深些，才耐得住秋霜。”青霜用木耙将土耙平，额角的汗珠滚落在田垄里，瞬间被泥土吸了去，“就像有些事，得沉进心底，才能慢慢发新芽。”
墨麟提着水桶从溪边回来，桶沿晃出的水珠落在草叶上，惊起几只停驻的蜻蜓。“书摊老先生托人捎了信。”他从怀里掏出片晒干的荷叶，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说有个行脚僧看到麻纸上的故事，要去暗牢那边添盏长明灯。”
魏川展开荷叶，字迹被水汽洇得有些模糊，却能看清末尾那句：“众生皆有牵挂，能被记着，便是救赎。”他忽然想起暗牢里那些点着魂丝灯的残魂，想起他们在蓝焰里写名字的模样，心口像是被落雁泽的暖风吹过，轻轻漾开涟漪。
午后忽然起了云，青苍山被笼在薄薄的雾里。三人坐在竹屋廊下，看山风拂过新栽的莲田，泥面上泛起细密的波纹。玄真子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捏着片刚摘的桃叶，正慢悠悠吹着不成调的曲。
“山外传来消息，暗牢外的藤蔓被清理干净了。”玄真子吐掉嘴里的桃叶梗，指节敲了敲廊柱，“有人在石门旁立了块木牌，写着‘此处有未寄之信，愿闻者记之’。”
魏川望着雾中的桃林，枝头的青桃在风里轻轻晃动。他忽然想去看看那些被写在麻纸上的故事，是否真的在人间流转。“我想再去趟市集。”他站起身时，银狐从屋里跑出来，用头蹭着他的手背，鬃毛上还沾着灶膛的火星子。
墨麟拎起墙角的竹篮，往里面塞了些青霜做的菱角干：“正好，老先生要的茶该送了。”
市集的蓝布棚下，老者正给麻纸页边添新的批注。见他们来，他指着摊前围着的几个书生：“这些后生说，要把故事抄下来，编进地方志里。”一个穿青衫的书生抬头，手里的毛笔正悬在纸上，笔尖凝着墨：“先生，‘阿竹’的莲纹锦，能再讲讲细节吗？想画进插图里。”
魏川想起青苍山石碑前那枚刻着半朵莲的木牌，想起暗牢老者穿过木牌的指尖，轻声道：“莲是半开的，纹路上有露水，像等着谁来采。”
书生点头，笔尖落下，宣纸上渐渐浮出一朵待放的莲。旁边的麻纸上，“阿竹”二字旁，不知何时被人添了片小小的莲瓣，用朱砂点了点，像沾了晨露。
离开时，老者塞给魏川一卷新的麻纸：“有个卖花的姑娘说，她奶奶年轻时会织莲纹锦，可惜锦样早丢了。这些纸，或许能让她想起些什么。”
归途的云渐渐散了，夕阳落在莲田上，刚埋下籽的泥面泛着微光，像藏着无数细碎的星。魏川忽然想写封信，写给那些没留下名字的魂，告诉他们，有人在记着，有人在讲着，有人在把他们的春天，一点点画出来，种下去。
他在田埂上坐下，银狐趴在旁边，尾巴扫着刚冒芽的草。墨麟和青霜去溪边打水，说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远处市集的铃响，像首温柔的曲子。
炭笔在麻纸上划过，先写下“致所有等过春天的人”，然后一笔一划地写：
“莲籽已入土，青桃快熟了。
有人在暗牢添了灯，有人在石碑旁种了花。
你们没说完的话，正被风带到各处——
茶摊的老板会讲，书生会抄，卖花的姑娘会画。
春天很长，我们替你们，慢慢走。”
写完时，山风忽然卷起纸页，麻纸像只白鸟，晃晃悠悠往云里飞去。魏川没有追，看着它穿过桃枝，穿过薄雾，渐渐融进夕阳里。
墨麟提着水桶回来，水在桶里晃出细碎的光：“发什么呆？莲田该浇水了。”
魏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在想，信会寄到哪里。”
“云里，风里，心里。”青霜笑着说，手里的木瓢往田垄里倾，活水漫过泥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只要有人念着，就不算寄丢。”
远处的莲田里，水珠在泥面上滚了滚，悄悄渗进土里。没有人看见，一颗莲籽的壳上，正裂开道细细的缝，缝里透出点嫩白的芽，像谁悄悄睁了睁眼，望了望这满世界的光。
夜色漫上来时，竹屋的灯亮了。灶上炖着的莲心茶冒着热气，香气混着新泥的味，在屋里漫开。魏川望着窗外的莲田，那里的泥土下，正藏着无数个将要醒来的春天。
麻纸飞远的方向，云隙里漏下最后一缕光，像谁在云端，轻轻应了声：
“收到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