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的窗棂漏进第一缕晨光时,魏川正蹲在莲田边。昨夜裂开细缝的莲籽,此刻已顶破泥面,嫩白的芽尖裹着层湿滑的黏液,被风一吹,微微颤着,像沾了晨露的玉簪。
“比玄真子说的早了三天。”青霜端着木盆过来,里面盛着筛过的草木灰,“许是听了你的信,急着出来看看。”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那芽像是受了惊,竟往泥土里缩了缩,惹得她笑出声来。
墨麟在溪边劈柴,斧头落下的声响规律而沉稳,惊飞了停在竹枝上的麻雀。银狐蜷在他脚边,尾巴圈住前爪,却竖着耳朵听着莲田的动静,时不时抬眼望一眼那抹嫩白的芽。
日头爬到竹梢时,玄真子背着药篓从后山下来,篓里晃出几株带露的黄芩。他走到莲田边,蹲下身端详半晌,忽然道:“这芽沾了人气,怕是要比寻常莲株长得快些。”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桂花蕊,“撒在田垄边,能引些蜂蝶来。”
魏川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干燥的花瓣,想起市集上卖花姑娘说的话。她昨日托人捎来消息,说凭着麻纸上的描述,竟真想起奶奶藏在樟木箱底的半块莲纹锦残片,上面的莲纹果然是半开的,露水凝在纹路上,像随时会滴下来。
“书生们把‘阿竹’的故事抄进了地方志的‘异闻卷’。”墨麟提着捆新劈的柴走过,裤脚沾着草叶,“老先生说,刻书坊的掌柜看了,想把这些故事攒成册子,用青苍山的竹纸印出来。”
青霜正往灶膛里添柴,听了这话,手里的火钳顿了顿:“那是不是意味着,更多人会知道他们的事?”灶膛里的火星跳出来,落在她布鞋上,银狐立刻窜过去,用爪子扒了扒那点火星,尾巴扫得地面沙沙响。
午后的山风带着暖意,吹得莲田的泥面泛起层层细浪。魏川坐在田埂上,展开那卷新的麻纸。纸上除了他昨日写的信,还多了些细碎的字迹,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划上去的——“莲开时,替我看看青苍山的桃”“记得告诉茶摊老板,那年的雨前茶,苦里带甜”。
他忽然想,这些残魂的念想,或许从未消散,只是借着风,借着泥,借着人心里的记挂,悄悄附在了什么东西上。就像这莲籽,埋在土里时无声无息,发了芽,才让人看清藏在壳里的盼头。
暮色漫上来时,三人搬了竹凳坐在廊下。玄真子用桃叶吹着不成调的曲,青霜在灯下缝补魏川磨破袖口的衣服,墨麟则在旁边削着竹片,想给莲田做个挡野兔的篱笆。
银狐忽然竖起耳朵,往山路的方向跑了几步,又回头望着魏川,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没过多久,山路上传来脚步声,是市集的老者,背着个布包,手里提着盏马灯,灯光在雾里晃出昏黄的圈。
“刻书坊的竹纸送来了。”老者把布包放在廊下,解开绳结,露出一沓雪白雪白的纸,“掌柜说,这纸用青苍山的泉水泡过,能存得久些。”他又从怀里掏出张麻纸,“还有这个,卖花姑娘画的莲纹,说让你看看像不像。”
纸上画着半开的莲,纹路上用淡墨点了露水,旁边题了行小字:“奶奶说,这莲是等信的,等那个送莲子的人回来。”
魏川捏着那张画,忽然想起暗牢里那个总在石壁上画莲的残魂。他那时总说,等出去了,要把莲纹织满整条锦缎,寄给山外的人。
“我想把这些画也抄进册子里。”魏川抬头时,见竹屋的灯光落在莲田上,那株刚冒芽的莲株在光里轻轻晃着,“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记下来。”
墨麟削竹片的手停了停:“那得多备些纸。”
青霜笑着往灯里添了些油:“正好,莲田旁边能再辟块地,种些造纸用的构树。”
老者捋着胡须笑:“我那书摊可以腾个架子,专门放这册子,让南来北往的人都能翻翻看。”
夜渐深,老者挑着马灯下山,灯光在蜿蜒的山路上忽明忽暗,像条游走的星。魏川站在廊下,望着莲田,那株嫩芽在夜风里舒展着,仿佛能听见它生长的声音。
墨麟递过来一杯莲心茶,热气模糊了视线:“在想什么?”
“在想,风里是不是藏着很多故事。”魏川喝了口茶,苦涩里带着回甘,“吹过莲田,吹过市集,吹过那些记着的人心里。”
青霜把缝好的衣服叠起来:“那我们就做个捕风的人,把故事都收进册子里。”
银狐忽然跑到莲田边,用爪子扒了扒泥土,像是发现了什么。魏川走过去,借着月光看见泥土里又冒出几个小小的绿点,是新的莲芽,正攒着劲往外钻。
他忽然想写点什么,便回屋取了炭笔和竹纸。灯光下,他写下:“今日,莲田冒出七株新芽,风里有桂花的香,有人在画半开的莲,有人在削装故事的竹架……”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想起暗牢里那盏长明灯,想起石门旁的木牌,想起麻纸飞进云里时那声“收到了”。
炭笔继续在纸上划过:“原来救赎不是遗忘,是有人把你的春天,种进了土里,写进了纸上,记进了心里。”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竹帘簌簌作响,像是谁在外面应和。魏川抬头,看见月光落在莲田的芽尖上,泛着细碎的银辉,那些新冒的芽在风里轻轻摇着,像无数只小手,正托着满世界的光。
竹屋的灯亮到很晚,灯影里,一行行字渐渐铺满竹纸,像溪水流过青苍山,要去和更远的河汇合。而莲田的泥土下,更多的莲籽正在悄悄醒过来,听着风里的故事,等着把自己的春天,也绽成满田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