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刻书坊的掌柜就带着两个伙计上了青苍山。竹篓里装着裁好的竹纸,浆糊罐子在背篓里轻轻晃,混着伙计们的脚步声,惊得桃林里的宿鸟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落几片带露的叶。
“按老先生说的,纸边特意留了空白。”掌柜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袖口沾着墨迹,说话时总忍不住搓手,“后生们说,要让读的人也能添几笔,就像市集的麻纸那样,故事能自己长。”
魏川蹲在廊下,看伙计们把竹纸码在长桌上。阳光从雾里钻出来,落在纸页上,泛着温润的白,像落雁泽未化的雪。银狐跳上桌子,用爪子轻轻拍了拍最上面的纸,被墨麟一把抱下来,它却扭着身子,非要往纸堆里钻。
“先抄哪段?”青霜研着墨,砚台里的墨汁泛着细光,“我觉得‘阿竹’的莲纹锦该放开头,像个引子。”她拿起一支新笔,笔锋蘸饱了墨,悬在纸上,却迟迟没落下,“总觉得要写得轻些,怕惊了那些藏在字里的魂。”
玄真子不知何时搬了把竹椅坐在莲田边,手里转着个空茶杯。田垄里的莲芽又长高了些,嫩白的芽尖染上点浅绿,像谁用指尖抹了点春。“字是死的,念想是活的。”他对着莲芽说话,像是在跟什么人搭话,“就像这芽,你不写,它也照样往上冒。”
魏川想起暗牢里那些在蓝焰中写名字的残魂,想起他们笔尖颤抖的弧度。他接过青霜手里的笔,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落下个“阿”字,墨在竹纸上晕开,像滴进水里的泪。“就从她等的那个人写起吧。”他的声音很轻,“等的人记着,被等的人,也该有个地方能找回来。”
市集的老者中午又来了,这次带了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卖花姑娘托他送来的莲纹锦残片。残片只有巴掌大,半开的莲纹上,露水的痕迹已有些模糊,却能看出织锦人的手很稳,每一根丝线都藏着耐心。“姑娘说,奶奶讲的时候,总摸着这残片叹气,说等的人没回来,织的锦也没了下落。”老者用布小心翼翼地擦着残片上的灰,“现在好了,能住进纸里,也算有个家。”
魏川把残片放在竹纸旁,对着它描摹莲纹的弧度。笔尖划过纸面,沙沙的声响里,仿佛能听见丝线穿过织机的轻响。银狐趴在桌角,盯着纸上渐渐成形的莲,忽然用鼻尖碰了碰残片,像是在确认什么。
墨麟去溪边打水时,带回个消息。说山外有人听说他们在编册子,托行脚僧捎来几张麻纸,上面是些零碎的故事——有个绣娘说,十年前曾给一个穿青衫的书生绣过莲纹帕,帕子上绣着“等”字;有个摆渡人说,每年莲开时,总看见个女子在渡口坐着,手里捏着半块锦。
“你看,”青霜把那些麻纸理整齐,脸上带着笑,“故事真的会自己长,像藤蔓一样,缠在一处了。”
傍晚时,第一卷竹纸快要抄满。魏川放下笔,揉着发酸的手腕,看见纸上的字密密麻麻,像青苍山的草木,挤挤挨挨地长着。墨麟在廊下生了火,火上架着陶罐,里面煮着新采的莲子,香气混着墨香,在屋里漫开。
“该给册子起个名了。”掌柜蹲在火堆旁,往里面添了根柴,“得有点念想的味道。”
玄真子从莲田边回来,裤脚沾着泥,手里捏着片刚长出来的莲叶,小小的,卷着边,像只握紧的拳头。“叫《莲灯记》如何?”他把莲叶放在桌上,水珠顺着叶尖滴下来,落在“阿竹”的名字旁,“灯照着路,莲牵着魂,都能找着回家的道。”
众人都点头。魏川看着那片卷边的莲叶,忽然想起暗牢里的魂丝灯,想起石门旁的长明灯,想起此刻竹屋里跳动的灯火。原来光从来都在,散在各处,等着被人攒起来,照亮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夜里,竹屋的灯依旧亮着。魏川铺开新的竹纸,想写点什么放进册子里,却不知从何下笔。银狐跳上他的膝头,用尾巴扫着他的手背,他低头时,看见莲田在月光下泛着银辉,那些莲芽舒展着,像无数双睁开的眼。
他忽然明白,有些话不必写在纸上。就像莲籽在土里发了芽,就像残魂的名字被人记着,就像此刻山风穿过竹帘,带着莲田的潮气,往更远的地方去。
他放下笔,走到廊下。墨麟和青霜靠在竹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没抄完的纸。玄真子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他的竹椅空在莲田边,椅脚边放着个空茶杯,杯沿沾着点桂花的黄。
山风里,似乎有细碎的声响,像是纸页翻动,又像是莲芽生长。魏川望着天边的月亮,觉得那月光也带着墨香,正一页页,把青苍山的故事,往云里写。
他对着莲田轻声说:“册子叫《莲灯记》了,等莲花开了,就印出来。”
话音落时,田垄里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是片新展的莲叶完全舒开了,像只小小的手掌,托着颗滚落的露珠。露珠在月光下亮了亮,像是谁眨了眨眼,应了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