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苍山的晨露总带着莲田的潮气。魏川睁开眼时，窗纸上已透进淡白的光，廊下传来青霜的笑声，混着银狐的轻吠，像浸了蜜的溪水。
他披衣出去，正见青霜蹲在莲田边，手里捏着根细竹枝，轻轻拨弄着水面。田垄里的莲株已蹿得半尺高，圆圆的莲叶铺了小半田，边缘卷着的新叶正一点点舒展开，叶心盛着的露珠被风一吹，滚落在水面，漾开一圈圈碎银似的光。
“你看这个。”青霜朝他招手，声音里带着惊喜。魏川走过去，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最壮的那株莲茎顶端，顶着个圆鼓鼓的绿苞，像颗攥紧的拳头，苞尖泛着点嫩红，像谁用指尖轻轻点了点。
“玄真子说，再有半月就能开了。”墨麟从溪边回来，肩上搭着湿衣，水珠顺着布纹往下滴，“他今早去后山采了些艾草，说要挂在竹屋门口，驱虫，也驱些不该来的东西。”
魏川望着那枚莲苞，忽然想起卖花姑娘送来的莲纹锦残片。残片上的莲也是半开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绽成满幅的香。他转身往廊下走，长桌上的《莲灯记》已抄了大半，竹纸堆得老高，纸页间夹着些零碎的物件：绣着“等”字的莲纹帕拓片、摆渡人画的渡口草图、还有块被摩挲得发亮的木牌——是暗牢外那块“此处有未寄之信”的复制品，由市集的木匠照着老先生的描述刻的。
“刻书坊的伙计捎来消息，说竹纸快用完了。”青霜把刚晒好的菱角干装进陶罐，“他们还说，山外有个老绣娘，听说我们在编册子，要亲自上山来，说有段莲纹绣谱，或许能补上‘阿竹’没织完的锦。”
墨麟正在劈柴，斧头落下的力道顿了顿：“路不好走，我去山脚下接接？”
“不必。”魏川拿起那枚木牌，指腹抚过上面的刻字，“她若来，定是循着故事来的，风会引她上山。”
果然，午后的山风里，传来了拐杖点地的轻响。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妪，背着个旧布包，由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扶着，慢慢走进了桃林。老妪的背很驼，手里拄着的拐杖头，雕着朵半开的莲，与莲田的苞尖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魏先生吗？”老妪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股韧劲，“刻书坊的掌柜说，你们在找莲纹锦的故事。”她解开布包，里面是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绣着朵莲，针脚已有些松脱，“这是我师父留下的绣谱，最后一页，记着个叫‘阿竹’的姑娘。”
魏川接过绣谱，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像触到了陈年的光阴。最后一页的字迹娟秀，写着：“阿竹善织莲，每针必含露，言‘待君归，锦成，露坠，便是信到’。”下面还画着半朵莲，露水珠滚落的弧度，与莲田苞尖的露珠分毫不差。
老妪望着莲田，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师父说，阿竹等的人，是个要去边关从军的书生，走前托她织幅莲纹锦，说‘见锦如见春’。后来书生没回来，锦也只织了半幅，阿竹就把锦藏在了暗牢附近的石缝里，说‘等不到人，就让锦等着风’。”
青霜忽然想起什么，从屋里抱出个木盒，里面是上次从暗牢带回来的半块朽木，上面刻着半朵莲。“这个，是在石碑旁捡到的。”
老妪摸了摸朽木上的刻痕，忽然红了眼眶：“这是书生的手艺。他从军前，总在茶摊刻木莲，说要刻满一百朵，换阿竹的锦。”
风穿过桃林，吹得莲田的莲叶沙沙响，像谁在轻轻翻书。魏川把绣谱放进《莲灯记》的纸堆里，忽然明白，那些散落在各处的碎片——半块锦、半截木莲、几句残言，原是被风串在一起的，只等着有人把它们拾起来，拼成完整的春天。
傍晚时，老妪教青霜绣莲纹的露。银针在布上穿梭，她的手抖得厉害，却每一针都极稳：“露要绣得像要掉下来，才显得等的人急，盼的人切。”青霜学得认真，银狐蹲在旁边看，尾巴尖偶尔扫过布面，惊得她手一抖，针尖在布上多戳了个小洞，倒像颗真的露珠坠了下来。
墨麟去市集送新抄的册子，回来时带了个好消息：老先生把《莲灯记》的前几卷挂在书摊，有个穿铠甲的老兵看到“阿竹”的故事，说当年边关确实有个书生，战死前托他带封信，信里只画了朵木莲，说“锦未收，春未归，勿等”，可惜兵荒马乱，信终究没送到青苍山。
“现在送到了。”魏川望着莲田的苞尖，那里已被暮色染成了暗绿，“用另一种方式。”
夜里，竹屋的灯比往常亮些。老妪在灯下补绣谱上磨破的纸页，青霜在学绣莲露，墨麟在给莲田搭竹架，怕夜风把莲苞吹折了。魏川坐在桌前，往《莲灯记》里添新的字，写老兵的信，写老妪的绣谱，写朽木上的刻痕。
写到最后，他忽然停笔，望向窗外。月光穿过薄雾，落在莲苞上，苞尖的嫩红在月下泛着微光，像谁悄悄点了点胭脂。他想起阿竹藏在石缝里的锦，想起书生战死前的信，想起那些没说出口的“等”与“勿等”，忽然觉得，所有的遗憾，都在这一刻被月光熨平了。
他拿起笔，在纸页末尾添了句：“莲苞待放，露坠有声，所有迟来的信，都在风里长了脚，正往春天赶。”
话音刚落，莲田忽然传来“啵”的一声轻响。众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往田垄望去——那枚最壮的莲苞，不知何时裂开了道细缝，缝里透出点粉白的瓣，像谁悄悄掀开了门帘，往这满室的灯火里，望了一眼。
老妪的拐杖轻轻点了点地，像是在应和。银狐跑出去，蹲在莲田边，对着那道细缝低低地吠，声音里没有警惕，只有温柔的欢喜。
山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莲的清香，吹得《莲灯记》的纸页轻轻翻动，像无数只手，在灯下，一页页地，读着那些终于团圆的故事。
墨麟往灯里添了些油，火光跳了跳，照亮了青霜绣布上那颗歪歪扭扭的露珠。他轻声说：“快开了。”
魏川望着莲苞的细缝，仿佛听见里面藏着声叹息，轻得像露坠，软得像风：
“等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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