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的灯亮到后半夜才歇。魏川睡前特意往窗纸上望了一眼,莲田的轮廓浸在月光里,那道裂开的细缝像道未封的信口,风过时,似有细碎的声息从里面漫出来。
清晨是被银狐的轻吠闹醒的。青霜披着外衣跑出去,很快又折回来,手里捏着片刚落的莲瓣,粉白里透着点浅碧,沾着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袖口。
“开了小半了!”她把莲瓣凑到魏川眼前,指尖微微发颤,“你看这纹路,和老妪绣谱里画的一模一样,连露水珠挂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魏川接过莲瓣,薄如蝉翼的瓣面上,脉络像谁用淡墨细细勾过,露水珠在上面滚了滚,坠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像一句没说完的话。
老妪已经坐在廊下了,手里捧着那本绣谱,晨光透过桃枝落在纸页上,照亮了“阿竹”二字周围细密的针脚。她见魏川出来,指了指绣谱里夹着的一张残纸:“这是昨天夜里找着的,师父夹在最后一页的,说是当年从石缝里捡的锦缎碎片,比卖花姑娘那片更全些。”
残片上的莲纹正织到裂瓣处,线色由深绿转粉白,最边缘的一根丝线松了头,像被风轻轻扯过。魏川想起阿竹那句“待君归,锦成,露坠,便是信到”,忽然觉得这半开的莲,原是封写了一半的信,此刻正一点点拆开封泥。
墨麟挑着水桶从溪边回来,桶沿沾着些水草,他往莲田瞥了一眼,脚步顿了顿:“竹架没白搭,夜里风大,它倒撑住了。”他放下水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到魏川面前——是块打磨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朵半开的莲,莲心处刻了个“归”字,笔迹生涩,却带着股执拗的劲。
“昨天去市集,见那木匠在刻新的木牌,就照着老兵说的样子,让他添了个‘归’字。”墨麟挠了挠头,“总觉得书生心里,是盼着能回来的。”
魏川把木牌放进《莲灯记》的纸堆旁,与那块“此处有未寄之信”的复制品并排放着,两朵木莲,一朵含着未寄的怅,一朵藏着归来的盼,倒像风把岁月里的两半心事,轻轻拼在了一起。
老妪教青霜绣莲瓣的弧度,银针在布上走得极慢,她的手仍在抖,却比昨日稳了些:“阿竹织锦时,总说莲瓣要绣得像被风吻过,带点颤巍巍的怯,才显得急着要开,急着要见人。”青霜跟着学,针尖在粉布上勾勒,忽然“呀”了一声——绣歪了半片瓣,倒像莲瓣被风揉得微微卷了边。
“这样才好。”老妪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哪有花儿开得一丝不差的?带点歪,才像是真的在等,在盼,在急着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午后的阳光暖起来,莲田的水汽蒸腾着,混着淡淡的莲香往竹屋里钻。魏川坐在长桌前,往《莲灯记》里添字,写那片新捡的锦缎残片,写墨麟刻的“归”字木牌,写青霜绣歪的莲瓣。写到一半,他忽然停笔,望向窗外——莲苞又裂开些,粉白的瓣往外探了探,像只怯生生的手,正试着推开春天的门。
这时,山路上传来了马蹄声,嗒嗒地敲着青石板,惊飞了桃树上的几只麻雀。一个穿青布衫的少年翻身下马,怀里抱着个布包,站在桃林外喊:“魏先生在吗?刻书坊的掌柜让我送新的竹纸来,说你们的《莲灯记》快抄完了,他催着要先印几卷,让山外的人也瞧瞧。”
少年把布包放在桌上,解开时露出一叠雪白雪白的竹纸,他眼睛亮闪闪地往莲田望:“这莲开得真好看!我娘说,青苍山的莲,是带着故事的,开一朵,就有一段心事被风捎到该去的地方。”
魏川递给他杯凉茶,问:“你娘怎么知道?”
少年挠了挠头:“我娘是绣娘,她说前几日有个老兵去刻书坊,捧着《莲灯记》掉眼泪,说他总算把书生的信送到了,虽然晚了几十年,可莲开了,故事圆了,信也就不算迟了。”
少年走后,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桃枝沙沙响,吹得莲田的莲叶轻轻晃。魏川望着那半开的莲,忽然觉得老兵那句话说得对——有些信,或许会迟到,却不会真的迷路,风会记着,莲会等着,总有人把它们拾起来,送到该去的地方。
傍晚时,莲瓣又舒展了些,露出里面嫩黄的蕊,像藏了满肚子的话,终于要吐出来了。老妪拄着拐杖走到田垄边,望着莲朵,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笑:“师父说,阿竹等不到书生,就把锦藏在石缝里,说‘让风替我守着,等莲开了,就把锦里的话,吹给春天听’。现在看来,风没食言,莲也没食言。”
墨麟燃起了廊下的灯,橘黄色的光映着莲田,那半开的莲在灯影里泛着柔和的光,像浸在蜜里的心事。青霜把绣了一半的莲布挂在廊柱上,风过时,布面轻轻飘,倒像朵会动的莲。
魏川坐在灯下,给《莲灯记》添了最后几句:“裂瓣的莲是拆开的信,灯上的影是未凉的春,那些被岁月耽搁的等待,终会被风寻着,在某个花开的时刻,轻轻应一声——我来了。”
刚放下笔,莲田忽然又传来“啵”的一声,比昨夜更清脆些。众人抬头望去,月光恰好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那朵莲——又开了些,粉白的瓣舒展开大半,嫩黄的蕊颤巍巍地探出来,像终于敢把心里的话说出口。
银狐跑过去,用鼻尖轻轻蹭了蹭莲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像在说什么温柔的话。
老妪的拐杖在地上轻轻点了点,跟着月光的节奏,一下,又一下。
墨麟往灯里添了油,火光跳得更高了,照亮了长桌上的《莲灯记》,纸页间的木牌、绣谱、残片,都浸在暖光里,像一群终于团圆的故人。
青霜忽然指着莲田,轻声说:“你们看,露水珠从瓣尖掉下来了。”
一滴露,顺着粉白的瓣滚下来,坠在水面,漾开一圈圈光,像谁在灯下,轻轻应了声:
“我听见了。”
风穿过竹屋,带着满室的莲香,吹得灯花轻轻爆了一下,像春天在门外,轻轻叩了叩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