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坠的声响还在莲田的水面荡着，银狐已追着那圈碎光跑了两步，又蹲回莲茎旁，尾巴卷着草叶，安安静静地守着。竹屋的灯影里，老妪正用浆糊补绣谱的边角，纸页沾在桌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谁在轻轻翻着旧时光。
魏川起身往廊下走，晨露刚被日头晒得半干，石阶上还留着湿凉的痕。他望着那半开的莲，瓣尖的粉白又深了些，嫩黄的蕊往外探得更直了，像终于攒足了劲，要把藏了许久的香，全吐出来。
“墨麟说，今早去后山采的野蜜该滤好了。”青霜端着个粗瓷碗从屋里出来，碗沿沾着点金黄的蜜，“他说要拌在菱角干里，说莲开了，该添点甜。”她把碗放在石桌上，往莲田望了一眼，忽然笑了，“你看它，好像又鼓了点，像憋着口气，要一下子全撑开似的。”
魏川拿起碗里的银勺，舀了点野蜜凑到鼻尖闻，甜香混着莲的清芬，像把春天装进了碗里。他想起阿竹织锦时“每针必含露”，想起书生刻木莲时的执拗，忽然觉得那些藏在岁月里的苦，原是为了等这一刻的甜——露坠了，莲开了，蜜也酿好了，所有的等待，终是被酿成了满盏的香。
老妪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翻着那本绣谱，忽然指着其中一页说：“这里记着阿竹的话，说她织的莲纹锦，要配着野蜜水喝，才觉得心里暖。”她抬头望向青霜，“你去舀碗山泉水来，咱们也尝尝。”
青霜应声去了，银狐跟着她跑，尾巴扫过廊下的竹筐，筐里的菱角干滚出来几颗，落在《莲灯记》的纸堆旁，像给那些字撒了点星星点点的甜。
墨麟提着滤好的蜜罐从灶房出来，罐口蒙着层细布，沾着些蜜渍。他往莲田瞥了一眼，脚步放轻了些：“看这势头，说不定明天就能全开了。”他把蜜罐放在桌上，从怀里摸出张纸，递给魏川，“刻书坊的掌柜托人捎来的，说前几卷印出来了，让咱们看看字迹清不清。”
纸上印着《莲灯记》的开篇，“青苍山的晨露”几个字带着墨香，旁边还配了幅木刻的莲田图，画里的莲苞正含着露，像极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魏川指尖抚过纸面，油墨的触感带着点粗糙，却比手抄的纸页更像要把故事传得远些。
“掌柜说，有个走南闯北的货郎，看到印本，说要带些去边关，说那里的老兵多，说不定还能寻着些和书生相关的事。”墨麟挠了挠头，“我总觉得，故事写出来，不是为了完结，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这世上有过这样的等，这样的盼。”
魏川把印本放进纸堆最上面，忽然觉得《莲灯记》不再只是他们几人的心事，倒像被风托着，要往更远的地方去，去寻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碎片，把它们一一拾起来，拼成更圆的故事。
老妪教青霜绣莲蕊，银针在黄布上缀着细小的点，她的手抖得轻了些，声音里带着笑意：“蕊要绣得密，像攒了一肚子的话，急着要对春天说。阿竹织锦时，总在蕊里藏根银线，说等锦干了，银线会发亮，像夜里的星，照着等的人回家。”
青霜跟着绣，忽然停下手，指着布上的银线光点：“你看，真的亮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布面上，银线反射出细碎的光，像谁在蕊里藏了把星星，正悄悄眨着眼。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莲田的香气却更浓了，丝丝缕缕地往竹屋里钻。魏川坐在长桌前，往《莲灯记》里添字，写野蜜拌菱角的甜，写刻书坊印出的开篇，写青霜绣蕊里的银线星光。写到最后，他望着窗外——莲苞又张开些，粉白的瓣几乎要舒展开，像只半拢的手，正慢慢摊开掌心的秘密。
“该点灯了。”墨麟拿起廊下的灯笼，往里面插了根新蜡烛，“今天的月色怕是要被云遮了，得让灯照着它些。”灯笼的光透过纸罩，在地上投下圈暖黄的影，像给莲田围了圈温柔的篱笆。
老妪忽然咳嗽了两声，从布包里摸出个小布包，解开一看，是几块晒干的莲子：“这是师父留下的，说阿竹采过青苍山的莲子，说‘等锦成了，就把莲子种在窗前，来年发了芽，就是新的盼头’。”她把莲子递给青霜，“明天埋在莲田边，让它们跟着这朵莲，一起长。”
青霜小心翼翼地捧着莲子，指尖捏着颗最大的，往莲田望了望，像是在对那半开的莲说：别急，等你全开了，就有新的小伙伴了。
夜里，竹屋的灯依旧亮着。魏川整理着《莲灯记》的纸页，把那些锦片、木牌、绣谱都一一夹进对应的章节里，像给每个故事碎片都找到了归宿。墨麟在给莲田的竹架加固，青霜在灯下继续绣她的莲蕊，老妪坐在一旁，慢慢喝着野蜜水，时不时往莲田望一眼，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满足的光。
忽然，银狐“汪”地轻吠一声，往莲田跑去。众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跟着望过去——月光不知何时从云里钻了出来，落在莲苞上，那半开的莲，竟在灯下一点点舒展，粉白的瓣完全撑开，嫩黄的蕊全露了出来，像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尽了，带着股豁出去的甜。
“开了。”青霜的声音发颤，手里的银针落在布上，惊起一点银线的光。
老妪慢慢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廊边，望着那朵盛开的莲，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颗泪，滴在拐杖头的木莲上，像给那朵木莲也添了颗露：“师父说，阿竹总梦到莲全开的样子，说那时锦也该成了，人也该归了……现在，总算让她看着了。”
墨麟往灯里添了些油，火光映着满田的香，也映着《莲灯记》摊开的纸页。魏川拿起笔，在最后一页添了句：“莲开满盏香，字落纸上圆，所有未竟的故事，都在风里结了籽，等着来年，发成新的春天。”
风穿过竹屋，吹得灯笼轻轻晃，莲香混着墨香，漫得满室都是。银狐蹲在莲田边，对着盛开的莲低低地吠，像在说：
“你看，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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