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没散,青苍山就浸在一片湿漉漉的香里。魏川推开竹门时,正见银狐趴在莲田边,鼻尖蹭着落在地上的一片粉白花瓣,像在同它说悄悄话。那朵昨夜全开的莲,此刻仍盛着,只是瓣尖微微垂了些,像讲完了一整夜的故事,终于松了口气。
“落了三片瓣呢。”青霜蹲在田垄边,小心翼翼地捡起花瓣,指尖沾着莲蕊的黄粉,“老妪说,莲开得最盛时,也是最舍得落瓣的,像把心里的话,一片片递出来,怕听的人记不住。”她把花瓣放进竹篮里,“我想把它们夹进《莲灯记》里,等以后翻起来,就知道它开过这样热闹的花。”
魏川望着篮里的花瓣,边缘带着点被露水浸软的润,忽然想起阿竹藏在石缝里的锦——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不也像这些落瓣吗?看似是凋零,实则是把故事的余温,悄悄留在了能被拾起的地方。
墨麟背着捆新砍的竹枝从后山回来,竹枝上还挂着晨露,他往莲田望了一眼,脚步慢了些:“看这模样,能再开两日。”他把竹枝靠在廊柱上,从怀里摸出张纸,“刻书坊的伙计又捎信来,说印好的《莲灯记》卖得俏,山外好多人托他打听青苍山的莲,说想来看一看,这朵藏着故事的花。”
纸上还画着个小小的莲花标记,是刻书坊掌柜新添的,说要印在每卷的末尾,像给故事盖个温柔的章。魏川把纸夹进《莲灯记》的定稿里,正压在那几片新捡的莲瓣上,墨香混着莲香,倒像字里行间也开了花。
老妪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拿着青霜绣了一半的莲纹布,布上的莲已经绣得有模有样,歪歪扭扭的瓣反而透着股鲜活的气。她见魏川过来,指着布上的莲蕊:“阿竹说过,莲落了瓣,蕊里就该结籽了,那是花的念想,要落在泥里,等来年再开。”她的声音轻了些,“就像故事讲完了,总有人记着,总有人盼着,这就是念想结的籽。”
青霜跟着老妪学绣莲籽,银针在黄布上缀出小小的黑点,她忽然笑了:“绣出来倒像芝麻,难怪人说莲籽香,原是藏着这么多密密麻麻的盼。”老妪也笑,拍了拍她的手:“可不是么?盼头多了,就沉甸甸的,落进泥里才扎得深。”
午后的太阳把雾晒散了,莲田的香气更清透,风一吹,满山谷都飘着甜。魏川坐在长桌前,给《莲灯记》写最后的跋语,写那些落瓣,写刻书坊的莲花标记,写青霜绣的莲籽。写到一半,他忽然停笔,望向窗外——又有两片花瓣落了,轻轻飘在水面,像谁写了半首诗,被风寄到了水里。
“魏先生,山下有人来啦!”墨麟从桃林外跑进来,手里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姑娘手里捧着束野菊,脸蛋红扑扑的,“她说她爹是货郎,带了《莲灯记》去边关,回来就病了,让她上山来看看莲,说看了莲,就像把故事里的春天,给爹捎回去了。”
小姑娘怯生生地往莲田望,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开着呐!我爹说,这朵莲开了,就说明阿竹和书生的故事,在风里团圆了。”她把野菊放在石桌上,“我带了爹画的边关地图,他说书生战死的地方,现在长出了好多莲,说不定是当年的莲籽,被风带去了。”
地图上用红笔圈着个小小的点,旁边画着朵简笔画的莲,笔迹潦草,却带着股热腾腾的盼。魏川把地图折好,放进《莲灯记》的封皮里,忽然觉得这故事早已走出了青苍山,被风带到了边关,带到了货郎的病榻前,带到了更多等待被温暖的心里。
傍晚时,莲又落了些瓣,露出中间鼓鼓的莲房,嫩黄的蕊渐渐收拢,像把没说完的话,轻轻收进了怀里。老妪教青霜把晒干的莲子埋进莲田边的土里,她的手抖得更轻了:“埋深些,让它们挨着这朵莲的根,就像故事挨着故事,念想缠着念想,来年才长得旺。”
青霜一边埋一边念:“等你们长出来,我就给你们讲阿竹的锦,讲书生的木牌,讲老兵的信……”银狐在旁边刨着土,像在帮她给莲子盖被子。
墨麟燃起了灯笼,比往日多挂了两盏,说要让莲看清楚回家的路。灯光映着莲房,映着新翻的泥土,映着竹屋里摊开的《莲灯记》,满室都是温柔的光。
魏川把最后一页跋语写完,字迹里带着莲的香:“落瓣是诗的韵脚,泥土是约的凭证,风会记得每朵莲的故事,也会把新的等待,吹成来年的花。”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月光落在莲房上,那曾经圆鼓鼓的苞,如今结出了饱满的籽,像把所有的等待,都酿成了沉甸甸的希望。
忽然,山风里传来远处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的,像货郎的担子在走。银狐竖起耳朵,往山下望,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老妪的拐杖在地上点了点,像是在应和那铃声:“你听,风又在带新的故事来了。”
墨麟往灯里添了油,火光跳了跳,照亮了《莲灯记》封皮上的野菊,花瓣上还沾着点山露。他轻声说:“明年这时候,莲田该长出新苗了。”
魏川望着莲田边新埋莲子的地方,仿佛听见泥土里传来细微的声响,轻得像承诺,软得像约定:
“我们等着。”
风穿过桃林,吹得灯笼轻轻晃,吹得《莲灯记》的纸页沙沙响,像无数个故事在说:
“我们也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