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出院那天,阳光好得刺眼。她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对面挂着“顾记药铺”木牌的小店,总觉得那字迹有点眼熟,像在哪儿见过的拓片纹样。
“沈记者,这边!”报社的同事在街对面挥手,她笑着应了一声,转身时,药铺的门“吱呀”开了条缝,一个穿青布长衫的身影在门后站着,侧脸被阳光照得柔和,正往她这边看。
沈砚秋的心莫名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
日子一天天过,她照旧跑新闻、写稿子,只是总在路过药铺时放慢脚步。顾深话不多,每次她去买治头痛的药,他都低头抓药,指尖在秤杆上滑动的样子,让她想起雾里潭边那只稳稳按住她手腕的手。
“顾老板,你这药真神,”她捏着药包晃了晃,“吃了头就不疼了。”
顾深抬眼,目光落在她空着的脖颈上,喉结动了动:“是你自己底子好。”
这天傍晚,沈砚秋去码头采访,撞见几个渔民在争执。一个老汉举着块刚捞上来的铜片,上面刻着模糊的锁纹:“这准是当年沉潭的宝贝!我孙子说,雾散那天,潭底闪了好亮的光!”
铜片被传阅着,沈砚秋凑过去看时,指尖刚碰到那冰凉的金属,脑子里突然炸开一阵轰鸣——雾里的红衣影子、潭边的祭祀火光、顾深胸口暗红的印记……像被打碎的玻璃碴,猛地扎进心里。
“姑娘,你没事吧?”老汉见她脸色发白,连忙扶住她。
沈砚秋摇摇头,视线却像被铜片粘住了。她突然想起什么,疯了似的往报社跑,撞翻了路边的菜摊也没回头——她办公室的抽屉里,还锁着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上烫着个“李”字。
那是她出院时,护士说在她昏迷时攥在手里的东西,她一直没敢打开,总觉得那里面藏着会让她头痛欲裂的秘密。
报社的门锁着,她翻窗进去,手抖得连钥匙都插不进锁孔。抽屉拉开的瞬间,笔记本掉在地上,自动翻开到某一页——上面贴着张黑白照片,几个穿长衫的人站在潭边,中间戴眼镜的教授笑得温和,而他身后的雾里,有个穿玄色短衫的年轻男人,正往镜头外看,眉眼间的轮廓,像极了药铺里的顾深。
照片背面的日期,民国六年,白露。
“民国六年……”沈砚秋喃喃自语,突然想起顾深说过的话,“二十年前,我父亲偷换了祭品……”
二十年前加民国六年,正是她出生的年份。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不知何时起了层薄雾,像青潭镇那永远散不去的雾。沈砚秋抱着笔记本冲出报社,往药铺跑,街上的行人渐渐模糊,雾越来越浓,连街灯都晕成了一团昏黄。
药铺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看见顾深正坐在柜台后煎药,药罐里飘出的清苦气味,和旧宅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你来了。”他没回头,声音平静得像在等她。
沈砚秋把笔记本拍在柜台上,照片滑到他面前:“这是你父亲,对不对?二十年前救我的人,是他。”
顾深关火的手顿了顿,转过身时,眼底有细碎的光在闪:“你想起来了?”
“没有全想起来,”她盯着他的眼睛,指尖按在胸口,那里像有把锁在发烫,“但我记得铜锁,记得潭底的祭坛,记得你说……雾散了,来接我。”
顾深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她手心——是半片干枯的荷叶,边缘还沾着点铜锈,正是当年从她铜锁里掉出来的那片。
“你昏迷时,攥着这个。”他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就知道,你总会想起来的。”
雾从门缝里钻进来,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却没像在青潭镇时那样冰冷,反而带着点暖意。沈砚秋看着手心的荷叶,突然笑了,眼眶却热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药铺里治头痛的药,其实是用当年陈婆婆的方子改的?还有,你胸口的印记……真的全好了吗?”
顾深低头,解开长衫最上面的扣子,露出光洁的胸口,那片曾被黑气侵蚀的地方,只剩下浅浅的淡粉色纹路,像枚褪了色的锁印。
“还有个秘密。”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脖颈,那里的皮肤很烫,“当年我父亲送你走时,在你后颈刻了个极小的锁痕,说是等你记起一切,就知道该回哪儿去。”
沈砚秋猛地抬手摸向后颈,果然摸到个细微的凸起,形状像极了那枚留在祭坛里的铜锁。
雾在这时突然散了,街灯的光涌进来,照亮了药铺墙上挂着的画——是幅青潭镇的水墨画,潭边站着个穿红衣的男人,正往雾里挥手,远处渡口停着只乌篷船,船头立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举着枚铜锁。
“这是……”
“我画的。”顾深看着画,眼神温柔,“等你记起来,就带你回去看看。现在的青潭镇,雾散了,潭水清了,镇东的旧宅翻修好了,院里种了你小时候喜欢的石榴树。”
沈砚秋看着画里的小姑娘,突然想起那本日记里的话——“顾哥哥说潭里有水怪,不让我靠近。他给了我一把锁……”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水神要锁换命”,是有人想护她性命,才给了她一把能挡开所有危险的锁。
她踮起脚,轻轻抱住顾深,闻到他身上清苦的药香里,混着点阳光的味道。
“顾深,”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我好像……找着来路了。”
顾深的手臂收紧,下巴抵在她发顶,像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窗外的雾彻底散了,月光淌进药铺,照亮了墙上的画,也照亮了柜台角落里,那枚静静躺着的铜钥匙——是他后来从潭底祭坛取回来的,配那把留在她记忆里的铜锁,刚刚好。
他终于可以告诉她:
“嗯,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