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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像一位蹑手蹑脚的访客,从天鹅绒窗帘窄窄的罅隙里钻进来,先是一缕试探,继而是一整束带着蜂蜜色泽的暖流,斜斜地倾泻而下。
微尘在光柱里跳舞,像被施了魔法的小精灵,每旋转一次,木地板的纹理就被镀上一层更澄澈的金色,仿佛有人悄悄铺就了一条通往盛夏的光之河。
河面上漂浮着一层轻薄的光纱,暖得几乎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连空气都被烘出了淡淡的奶香。
房间深处,胡桃木大床像一座柔软的岛屿,艾洛蒂和陈浚铭正蜷缩在岛屿中央的羽绒被里。
艾洛蒂的半张脸埋在枕头的凹陷里,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随着翻身轻轻一颤。
陈浚铭则像只警觉的猫,在梦里无意识地往更深处拱了拱,手臂顺势缠住女孩的胳膊,把那一方温暖拽得更紧,仿佛要筑起一道隔绝晨光的堡垒。
“叩、叩——”
门外的杨博文第三次抬手,指节落在橡木门板上,声音比前两次更轻,却像落在心头的鼓点。
他今天穿了件浅驼色衬衫,露出衬衫的尖领,干净得像初雪。
可此刻他的眉心却拧着一道浅浅的川字,眼神在门把与脚尖之间来回游移——那里面藏着未说出口藏在心里的话、一丝昨晚的委屈,还有对即将面对的尴尬场面的预演。
走廊的穿堂风掠过,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得他心里那团乱麻更纠缠了些。
艾洛蒂“再睡一会嘛……”
被窝里传来艾洛蒂含糊的抗议,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融化的太妃糖黏在齿间。
那声音透过羽绒被的层层屏障,带着未醒的鼻音,软得能让人想象出一团刚出炉的棉花糖,正冒着甜丝丝的热气。
杨博文的指尖在门把上停顿了两秒,终于叹了口气,轻轻下压。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像书页翻开时的叹息。
阳光趁机汹涌而入,瞬间填满了每一寸阴影——它先爬上床头柜的陶瓷杯,把杯沿的裂纹照得透亮,又溜到床尾,将那团隆起的被子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艾洛蒂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皱了皱鼻子,像只不情愿的猫。她挣扎着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棕栗色的长发乱蓬蓬地披散着,有几缕还调皮地翘着。
睡裙的吊带不知何时滑落到了臂弯,露出锁骨处一小块被枕头压出的红痕。
她半眯着眼,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泪珠——那是打哈欠时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在阳光下碎成几星钻石。
杨博文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蔓延到耳尖。他猛地别过脸去,目光慌乱地撞向墙壁,仿佛那里突然开出了一朵需要他全神贯注研究的花。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串磕磕绊绊的句子。
杨博文“衣、衣服……先、先拉好……”
尾音消失在骤然拔高的声调里,像被谁踩了尾巴的猫。
而窗外,一只早起的麻雀落在窗台,歪着头打量屋内这场无声的戏剧,黑豆般的眼睛里映出三个人的剪影——一个红着脸背过身去,一个顶着鸡窝头懵懵懂懂,还有一个在被窝里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弯起了嘴角。
艾洛蒂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半边肩膀像初雪一样暴露在空气里,丝绸睡裙的细肩带滑到了臂弯,肩头那一点小小的、被枕席压出的红印还在,像是一枚偷跑出来的印章。
她恍然大悟,两只手迷迷糊糊地去拽领口,指尖却慌乱地勾住了发丝,疼得她倒抽一口气,又赶紧松开,结果布料“啪”地弹回去,发出极轻的“啪嗒”声。
整套动作笨拙得像刚学飞的小猫头鹰,扑棱着翅膀却怎么也找不到平衡。
她偷偷抬眼,看见杨博文还僵着背,耳根烧得几乎透明,于是软软地拖长音调。
艾洛蒂“好——啦好——啦!你别生气嘛,我这就起床!”
那声音像掺了蜂蜜的温水,末尾还黏着一点点撒娇的奶音,仿佛只要对方再板着脸,她就能立刻挤出两滴眼泪来。
杨博文怎么可能生气?他只是觉得胸口被塞进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胀,连呼吸都带着酸涩。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开衫下摆,指节泛白,眼角余光却瞥见被窝里忽地蹿出一道影子——陈浚铭像被火舌舔到尾巴的小豹子,猛地掀被跳下床。
棉质睡衣皱巴巴地卷到膝盖,露出两截细瘦却沾满阳光的小腿,脚背还因为骤然的凉意而弓起。地板被他踩得咚咚作响,尘埃在光柱里被震得四散。
杨博文“陈浚铭。”
杨博文的声音陡然沉下来,像冬夜河面骤然结的一层薄冰。
杨博文“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吗?”
他侧过身,把艾洛蒂彻底挡在身后,肩膀绷得笔直,目光笔直地钉在陈浚铭脸上,睫毛却在微微发颤。
陈浚铭还维持着半梦半醒的懵态,眼皮黏在一起,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被雷劈过的稻草。
他揉了揉眼睛,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
陈浚铭“可是,姐姐……”
话音未落,就被杨博文冷冷截断。
杨博文“别找借口。”
那四个字像四颗钉子,一颗颗敲进空气里,连阳光都被震得晃了晃。
艾洛蒂可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是什么意思,于是她好奇的询问。
艾洛蒂“那是什么呀?”
下一秒,杨博文自己先泄了气。他转过身,面对着艾洛蒂时,眉眼间的凌厉瞬间化成了春水。
他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像怕惊飞一只停在指尖的蝶。
杨博文“姐姐,这是说,男生和女生不能太亲密……只有特别关系的人才可以这样。”
说到“特别关系”四个字时,他的喉结轻轻滚了滚,耳尖又悄悄爬上一抹绯色。阳光恰好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排细碎的、颤动的金线,像一场无声的告白。
艾洛蒂歪着头,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睫毛上,像在她湖蓝色的瞳仁里投下一道小小的涟漪。
她点了点头,动作缓慢得像在数着节拍——一下、两下——可眉心仍蹙着浅浅的川字,仿佛有人在她脑海里放了一只未解的魔方,怎么转都差最后一格。
就在那团疑云将散未散之际,门被“吱呀”推开一条缝。左奇函端着一只雾面玻璃杯走进来,杯里晃荡的柠檬水漾着碎金,和他此刻松弛的肩线一样漫不经心。
他一脚刚跨过门槛,便撞见三足鼎立的静默——杨博文背脊绷得像拉满的弓,陈浚铭穿着睡衣赤脚踩在地板缝的交界线上,脚趾不安地抠着木纹,艾洛蒂则抱着膝盖坐在床沿,睡裙裙摆堆成一小朵奶油色的云。
左奇函的脚步戛然而止,杯壁上的水珠滑下来,在指节处炸开一点凉意。
左奇函“怎么了?”
他随口问,尾音向上扬,像在午后的窗边问今天会不会下雨。
回答他的是杨博文低得近乎沙哑的声线。
杨博文“陈浚铭昨晚和艾洛蒂一起睡的。”
声音里没有波澜,却像一颗石子垂直坠入深井,激起看不见的回响。
左奇函的手指在杯口收紧,骨节泛白。下一秒——“啪!”玻璃杯坠地,碎得毫不犹豫。
透明的玻璃碴与浅金色的液体同时炸开,像一场突降的星雨,在木地板上溅起无数细小的光点。
有一片碎屑甚至跳到了艾洛蒂的脚踝,冰得她缩了缩脚趾。
左奇函的视线穿过飞溅的碎片,直直钉在艾洛蒂脸上,眸子里的震惊几乎要凝成实体。他的唇线抿得发白,仿佛在等待一个“不是那样的”来拯救此刻失衡的世界。
艾洛蒂却只是眨了眨眼,睫毛像小刷子扫过空气,扫走所有剑拔弩张的尘埃。
艾洛蒂“怎么了嘛?”
她声音软得像融化的棉花糖,尾音还打了个小小的旋。
艾洛蒂“陈浚铭只是害怕打雷才来找我的呀。为什么要生气呢?”
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好像雷雨夜里钻进姐姐被窝是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的事。
左奇函的目光晃了晃,从艾洛蒂移到陈浚铭——男孩正低头抠着睡衣下摆的线头,耳根通红——再挪到杨博文。
后者的下颌线绷得锋利,眼底却闪过一丝被戳中的狼狈。
左奇函的唇微微张开,喉咙里滚过一句无声的叹息。是啊,为什么要生气呢?
或许是因为那声午夜惊雷,让他也曾在自己房间里攥紧被角,却找不到可以投奔的光源。
或许是因为看见杨博文挡在艾洛蒂面前的姿态,像一株带刺的玫瑰擅自划定了领地。
又或许,只是那杯柠檬水太冰,冰得他忽然意识到——
原来自己所有轻描淡写的“天气真好”里,都藏着一句没说出口的“我嫉妒”。
碎玻璃间的柠檬片静静躺着,被光线切成半透明的金黄。空气里浮着微酸的香气,像一场无人认领的心事,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发酵,酸得让人眼眶发涩,却甜得让人无法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