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像根生锈的发条,勉强扯着最后一点力气在教学楼里回荡。林野捏着夏风的数学卷子,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选择题第三题的选项填成了“Duang”,填空题第七题画了只吐舌头的小狗,最后一道12分的函数大题下方,赫然写着“这抛物线长得像我昨天投丢的三分球”。
“夏风,”他把卷子拍在桌上,声音里难得带了点咬牙切齿,“你这张卷子拿去喂狗,狗都得嫌弃墨迹有毒。”
夏风正用校服袖子擦运动鞋上的污渍,闻言头也不抬:“别这么说,狗多无辜啊。”他把擦得锃亮的球鞋往桌肚里塞,露出一截沾着草屑的白袜子,“再说了,函数那玩意儿跟我八字不合,看见x和y就头疼。”
林野深吸一口气,试图调动起在原校当数学小组长时的耐心。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头顶惨白的灯管:“这道题,”他用红笔圈住最后那道函数题,“求最大值的思路,其实和你们打篮球的战术是一样的。”
夏风这才抬起头,手指还在无意识地转着一支快没水的马克笔:“啥?抛物线还能扣篮?”
“你看,”林野突然伸手抽走夏风塞在桌角的战术板——那是块被画得乱七八糟的塑料板,边角卷着毛边,上面除了歪歪扭扭的X和O,还画着几个投篮姿势的小人,“假设这条抛物线是你们的进攻路线,顶点坐标就是最佳投篮点。”他拿起黑笔,在战术板中央画了道流畅的弧线,“你们中锋卡位要找的位置,不就是这个顶点吗?”
夏风的视线在战术板和卷子间来回跳,突然“哦”了一声,音量大得惊得前排同学回头:“我懂了!所以求最大值,就像找中锋的最佳站位?”
“可以这么理解。”林野点头,笔尖在抛物线顶点敲了敲,“把x等于-b/2a带进去,就像给中锋传了个精准的地板球。”
“那这个呢?”夏风指着卷子里的几何证明题,眼睛亮得像刚找到猎物的狼,“这个三角形能不能当后卫跑位路线?”
林野看着他眼里突然燃起的求知欲,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拿起红笔,在辅助线位置画了个箭头:“这条高线,相当于你们的挡拆。做好了,后面的步骤就顺了。”
那天晚上的活动室,灯管忽明忽暗地闪着,像在为这场荒诞的教学伴奏。夏风把篮球战术和数学公式搅成一锅粥,给勾股定理起名叫“三角进攻定理”,把二次函数求根公式喊成“快攻路线图”。林野起初还纠正,后来索性跟着他的思路走,用“传球角度”解释正弦值,拿“篮板高度”举例坐标系。
“所以这个韦达定理,就是说不管两个根藏得多深,加起来都等于-b/a?”夏风突然拍桌子,吓得窗外的飞蛾都抖了抖,“这不就是说,不管对手怎么防守,我们总能找到两个得分点?”
林野被他清奇的脑回路堵得卡了壳,半晌才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牛逼啊!”夏风抓起战术板往空中抛了抛,又稳稳接住,“早这么讲,我数学至于考28分吗?”
林野看着他额头上因为激动渗出的汗珠,突然想起下午在走廊听见的议论——有人说夏风的父母在他小学时就离婚了,他跟着爷爷过,老爷子是退休篮球教练,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他身上。所以他每天练球到天黑,不是贪玩,是怕爷爷失望。
“喂,学神,”夏风突然把战术板塞进他怀里,“明天体育课,我教你打篮球。算谢礼。”
林野捏着冰凉的塑料板,指尖触到上面凹凸的划痕:“我对篮球没兴趣。”
“别扫兴啊。”夏风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蛮横,“你用公式帮我搞懂数学,我用手感帮你搞懂篮球,公平交易。”他凑近了些,呼吸里混着淡淡的汗味和橘子汽水的甜,“再说了,你总不能真当一辈子只会做题的老学究吧?”
林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被谁用指尖轻轻拨了下琴弦。他想反驳,却看见夏风眼里的笑——不是平时那种带着挑衅的坏笑,是像夏夜星星一样亮的、纯粹的期待。
“……仅此一次。”他听见自己说。
夏风笑得更欢了,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把原本整齐的发型揉成了鸡窝:“这才对嘛。”
第二天体育课的铃声像道冲锋号,夏风抱着篮球在操场中央朝林野挥手,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张牙舞爪的小兽。林野站在树荫下,白衬衫的袖口规规矩矩地扣到手腕,和周围穿着运动服打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过来啊!”夏风把篮球往地上拍了拍,橘色的球在绿色塑胶场上弹起,发出咚咚的声响,“怕了?”
林野慢吞吞地走过去,刚站定就被一个篮球砸在怀里。球有点沉,带着夏风手掌的温度,烫得他差点脱手。
“先练运球。”夏风示范着拍球,膝盖微屈,重心压低,“手指发力,不是手掌。”
林野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篮球刚碰到指尖就往旁边滚,像条不听话的鱼。他弯腰去捡,眼镜却滑到了鼻尖,露出那双平时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睫毛很长,瞳孔是深褐色的,像浸在水里的墨石。
夏风看得愣了愣,突然咳嗽两声别过头:“手再放低点,跟着球的节奏动。”
林野练了十分钟,额角就沁出了汗。他总是控制不好力道,球要么砸在脚背上,要么飞出去老远。夏风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却还是每次都跑过去捡球,再扔回他怀里。
“学神,你这运球,比老奶奶绣花还慢。”夏风靠在篮球架上,胳膊交叉在胸前,“要不换个项目?比如跳绳?”
林野没理他,捡起滚到脚边的球,继续练习。他做事向来这样,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哪怕是这种在他看来毫无逻辑的运动。
“行了行了,”夏风终于看不下去,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不是这么用力的。”他的掌心很热,带着运动后的粗糙触感,轻轻捏了捏林野的手指,“放松点,想象手里拿的不是球,是……是你的数学卷子。”
林野的手指僵了僵,篮球趁机从两人掌心溜走,在地上弹了两下,滚向操场边缘。夏风看着他泛红的耳根,突然低低地笑了:“脸红什么?我又没说你卷子难看。”
“我没有。”林野梗着脖子反驳,却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耳朵。
“走吧,去投个三分试试。”夏风没再逗他,捡起球往三分线走,“就当检验下你昨天的‘抛物线理论’。”
林野站在三分线外,看着篮筐发呆。金属的篮网在风里轻轻晃着,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脑子里计算——篮筐高度3.05米,距离6.75米,出手角度45度最佳,需要的初始速度约为7.5米每秒……
“你倒是投啊!”夏风在旁边喊,“再算下去,球都要自己长腿跑了。”
林野调整好呼吸,按照计算结果抬手、屈膝、发力——篮球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然后“哐当”一声砸在篮板外侧,弹回来直直冲向他的脸。
他下意识闭眼,却没等来预想中的撞击。睁眼时,看见夏风伸手稳稳接住了球,笑得肩膀都在抖:“学神,篮球靠的是感觉,不是公式!”
夏风走到他面前,把球塞进他手里:“再来一次。别想那么多,就想着把球送进篮筐。”
林野咬了咬下唇,再次抬手。这次没等他计算完,夏风突然从背后靠了过来,双手覆上他的手。
“手肘抬高,”夏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温热的呼吸洒在颈窝,“手腕用力,想象篮筐就是你最讨厌的数学老师。”
林野的身体瞬间僵成了块石头。夏风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心跳。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牢牢包裹着自己的手。周围的喧闹好像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交叠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动静。
“投啊。”夏风轻轻推了推他的手。
林野浑浑噩噩地跟着发力,篮球再次飞出。这次没有计算角度,没有测量力度,只有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颈间发痒的呼吸。
“唰——”
清脆的入网声响起时,两人都愣住了。
夏风先松开手,后退半步挠了挠头:“看吧,我就说……”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他看见林野转过身,脸红得像被夕阳烤过的苹果。眼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茫然和慌乱,像只受惊的鹿。香樟树叶在他们头顶沙沙作响,漏下的光斑落在林野泛红的耳尖上,又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到衣领里。
夏风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干,他移开视线,假装去看篮筐:“运气好而已。”
“嗯。”林野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篮球表面的纹路。
那天下午的阳光格外长,把两个少年的影子拉得交叠又分开。夏风后来又教了林野几个投篮姿势,却没再靠近过。林野依旧投得歪歪扭扭,却没再拒绝。风里飘着操场边栀子花开的香,混着少年的汗味,在空气里悄悄酿出点甜。
放学时,林野在自行车棚撞见夏风。他正蹲在地上,给轮胎打气。夕阳落在他背上,把汗湿的校服染成半透明的橘色。
“喂,学神,”夏风头也不抬地说,“明天还练吗?”
林野捏着车把的手紧了紧,车铃被碰得叮铃响:“我……明天要做卷子。”
夏风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了:“行吧。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来找我。”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对了,今晚的数学作业,最后那道大题……”
“用你那个‘三角进攻定理’的思路做。”林野打断他,跨上自行车,“辅助线就像挡拆,做好了就简单了。”
他蹬着车冲出校门时,听见身后传来夏风的笑声,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晚自习的灯光下,林野对着数学卷子发呆。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没落下。他满脑子都是下午的画面——夏风掌心的温度,颈间发痒的呼吸,还有那个不偏不倚落入篮筐的球。
他突然抓起笔,在草稿纸角落画了个小小的篮球,旁边写着:抛物线的轨迹,或许真的会被心跳改变。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进来,落在那行字上,像给这个秘密盖了个温柔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