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雨

《赏雨》

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檐角垂落的几缕银丝，打在青玉栏杆上洇出浅痕。后来云层越压越低，墨色的云团在供奉殿上空翻涌，细密的雨丝便织成了白茫茫的帘幕，将整个武魂城裹进一片潮湿的朦胧里。

听雨榭的窗棂半开着，冷香木打造的软榻就设在窗边。孟漓窈蜷在榻上，月白色的鲛绡短裙被她压在身下，裙摆边缘的缠枝莲绣纹沾了点榻上的金线，像落了片细碎的光。她显然是乏了，白日里玲珑台上的剑拔弩张耗尽了她大半精神，此刻睫毛垂着，像停了两排沾着晨露的蝶翼，连平日里总是微微扬起的下颌线都柔和了许多。

光翎坐在对面的紫檀木椅上，冰蓝色的长袍下摆铺在椅面，像摊开的一片寒潭。他没开武魂，左半边水晶般的脸颊在廊下宫灯的暖光里泛着半透明的白，冰蓝色的侵蚀痕迹从眉骨蜿蜒至锁骨，却奇异地中和了那份少年气的稚气，添了几分沉静的温柔。他指尖转着颗琉璃珠——是白日里孟漓窈嫌光线刺眼，随手丢给他玩的——目光却没离开过榻上的人。

雨丝被风卷着扑进窗来，落在孟漓窈露在外面的小腿上。那片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刚剥壳的荔枝，被雨珠打湿的地方泛起一层淡淡的粉晕，连血管的青色都看得隐约。光翎忽然起身，冰蓝色的衣袂擦过地面时带起极轻的响动，他抬手合上半扇窗，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檐下躲雨的夜鸟。

软榻上的人却还是动了动。孟漓窈大概是觉得热，无意识地往榻里缩了缩，颈间的珍珠项链滑到锁骨窝里，圆润的珍珠陷进那片细腻的肌肤，压出浅浅的窝。她发间的珊瑚珠钗松了半支，斜斜地坠在耳后，与伞骨造型的金耳坠缠在一起，鸽卵大的南海珠贴着她的鬓角，被体温焐得温热。

光翎的目光落在她的颈侧。那里的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流动的血色，珍珠项链的银链勒出细痕，像系在雪地里的银丝。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她站在玲珑台上的模样，百宝玲珑伞展开时宝石流光溢彩，伞骨淬毒的尖端闪着冷光，可此刻卸了所有防备，她就像块被雨水浸润的暖玉，连呼吸都带着点甜软的水汽。

“唔……”孟漓窈蹙了蹙眉，大概是颈间的珍珠硌得慌，抬手想扯掉项链，指尖却在触到珍珠的瞬间软了下去。她实在太困了，从武魂大会散场到现在，她应付了三波前来示好的附属宗门长老，又被千道流叫去偏殿训话，回到听雨榭时眼皮已经重得像坠了铅。光翎说要陪她看雨，她原是想撑着伞跟他拌几句嘴的，可雨声淅淅沥沥像首催眠曲，软榻又铺着厚厚的天鹅绒垫，她靠着靠枕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光翎走回软榻边时，闻到了她发间飘来的香气。不是熏香的浓烈，是种淡淡的、混着珍珠粉与南海珊瑚的清润气息，像雨后初晴时海面上浮动的薄雾。他见过她收藏的那些珍宝，装珍珠的锦盒里总垫着晒干的海草，说这样能让珍珠保持水润，想来这体香便是常年与这些稀世珍宝为伴，一点点浸进骨血里的。

他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宫灯的暖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脸上，将她眼尾的弧度描得格外柔和。她的睫毛很长，末梢微微上翘，像小扇子似的盖着眼睑，偶尔颤动一下，便有细碎的光影在眼下的卧蚕处跳荡。鼻尖小巧挺翘，带着点自然的粉，唇瓣是淡粉色的，唇线清晰得像画上去的，此刻微张着，吐息间带着温热的气，拂在他手背上时竟有些烫。

光翎忽然不敢动了。

他左半边冰晶化的手指悬在半空，原是想替她把松了的珊瑚珠钗摘下来，可指尖离她鬓角还有半寸时，却被她颈间滑落的一缕发丝绊住了。那缕头发细软得像蚕丝，缠着他透明的指尖，带着她皮肤的温度——比常人略高些，暖融融的，恰好中和了他指尖常年不散的寒气。

“笨蛋。”他低声骂了句，声音轻得被雨声吞没。

白日里在玲珑台上，她的百宝玲珑伞能挡下昊天锤的重击，伞骨淬的毒能让封号斗罗瞬间麻痹，可此刻她连根散落的发丝都对付不了，只能乖乖地任人摆弄。光翎看着她露在裙外的小腿，线条流畅得像玉匠精心雕琢过，膝盖圆润，脚踝纤细，珍珠短靴被她踢到了榻尾，露出的脚背泛着莹白的光，连青筋都美得像画。

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爱招惹她了。

她像颗被精心打磨过的琉璃珠，骄傲、坚硬，折射出刺目的光，可凑近了看，才发现那层嚣张的外壳下，藏着多少易碎的柔软。就像此刻，她睡着时眉头依然微蹙，大概是还在为七宝琉璃宗的事烦心，可嘴角却偷偷翘着，许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或许是得到了新的宝石，或许是又用伞骨扎了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的膝盖。

雨势渐渐大了，砸在窗上噼啪作响。孟漓窈大概是被吵到，往暖和的地方缩了缩，竟无意识地往光翎这边靠了靠。她的肩膀撞在他冰蓝色的衣袍上，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却让她像找到了热源似的，得寸进尺地把脸颊贴了上来。

光翎的呼吸猛地顿住。

左半边冰晶化的脸颊传来清晰的温热，她鬓角的珍珠蹭着他的皮肤，珊瑚珠钗的尖端抵在他锁骨处，有点痒，又有点麻。他能闻到她颈间更浓郁的香气了，那味道混着她的体温，像藤蔓似的缠上来，钻进他的鼻腔，顺着喉咙一路暖到心口。

他背后的冰翼忽然不受控制地展开半扇，冰晶碎片组成的翅膀在暖黄的宫灯下泛着细碎的光，却没敢离她太近——他怕翅膀上的寒气冻伤她。可她似乎很喜欢他身上的凉意，在他怀里又往深处钻了钻，短裙的裙摆被蹭得往上卷了些，露出一截白皙的大腿，肌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羊脂玉，连最挑剔的玉匠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光翎的喉结动了动，抬手想把她的裙摆往下拉，指尖触到她肌肤的瞬间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那皮肤太滑了，像刚从温泉里捞出来的暖玉，带着让人心悸的温度。他见过她生气时的模样，杏眼圆睁，骂人的话像淬了毒的伞骨，可此刻她闭着眼，长睫投下的阴影把那双总是带着傲气的眼睛藏起来，只剩下柔软的唇和光洁的额头，乖得让人心头发紧。

“真是……”他无奈地笑了笑，黑色的瞳孔里盛着化不开的温柔，“睡相这么差，也不怕被人卖了。”

雨还在下，檐角的水流成了帘，把外面的世界遮得严严实实。听雨榭里静得很，只有她平稳的呼吸声，和他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光翎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左半边冰晶化的手臂绕过她的腰，替她挡住窗外飘进来的寒风。

他低头看着她的发顶，珊瑚珠钗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红，像落了片晚霞在她发间。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那时候她刚被接入供奉殿，穿着身繁复的锦裙，站在千道流身后，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兽，谁看她一眼，她就用那双清澈的杏眼瞪回去。可当千道流宣布她将成为八供奉时，她攥着裙角的手微微颤抖，耳尖红得像要滴血——原来再嚣张的刺猬，也有藏不住紧张的时候。

后来他总爱逗她。故意在雨天挡她的路，看她气鼓鼓地撑开百宝玲珑伞；故意弹飞她手里的珍珠，看她又急又怕的样子；故意在她跟其他供奉争执时插嘴，看她瞪着他却又说不过他的模样。他以为自己只是觉得有趣，直到那日在半山腰，看她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明明冷得发抖，却还梗着脖子说不冷，他才惊觉，自己看她的眼神，早就没了初见时的戏谑。

孟漓窈在他怀里蹭了蹭，大概是梦到了湿漉漉的雨天，眉头又皱起来。光翎伸出冰晶化的手指，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指尖的冰凉让她舒服地哼唧了一声，像只被顺了毛的猫。他的指尖顺着她的眉骨滑到眼尾，那里的皮肤薄得像蝉翼，能感觉到底下血液的流动，温热的，鲜活的，与他左半边近乎凝固的冰冷截然不同。

“等这场雨停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雨丝落在花瓣上，“带你去南海。”

听说那里的珍珠是在月光下孕育的，夜里会泛着莹白的光；听说那里的珊瑚能长成树，红色的枝桠间藏着会发光的鱼；听说那里的雨是暖的，落在皮肤上像浸了蜜。他想带她去看看，看她站在珍珠贝堆里笑起来的样子，看她的百宝玲珑伞在暖雨里展开，宝石与贝壳映着海光，会不会比武魂殿的水晶灯还要亮。

怀里的人忽然呢喃了句什么，声音含糊不清，光翎没听清，只觉得她往他怀里又紧了紧，唇瓣不小心擦过他的颈侧。像有电流窜过，他浑身一僵，冰翼瞬间收拢，冰晶碎片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低头，撞进她半睁的眼眸里。

孟漓窈的睫毛还沾着睡意，眼神朦胧得像蒙了层水雾，瞳孔里映着他冰蓝色的衣袍，还有他左半边水晶脸上的冰蓝色纹路。她大概是刚醒，意识还没回笼，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唇瓣微张，吐息拂在他的颈间，带着甜软的香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了。

雨声、风声、檐角的滴水声，全都消失了。光翎只能看到她眼里的自己，看到她瞳孔里那点被宫灯染暖的冰蓝，看到她微颤的睫毛，和唇上那抹淡粉。他甚至能数清她颈间珍珠项链的颗数，能闻到她发间混着水汽的清香，能感觉到她贴在他胸口的心跳——与他的心跳，竟不知何时变得一致了。

“光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雨水泡软的丝绸。

光翎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黑色的瞳孔里翻涌着太多情绪，有被撞破心思的慌乱，有近距离对视的悸动，还有那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想要将她永远护在怀里的冲动。

孟漓窈的脸颊慢慢红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窝在光翎怀里，腿还搭在他的膝头，裙摆卷到了大腿根，最要命的是，她的唇离他的颈侧只有寸许——刚才她好像还舔了一下？

“你！”她猛地想推开他，手却被他攥住了。

光翎的掌心很凉，左半边冰晶化的手指带着刺骨的寒意，却牢牢地扣着她的手腕。他黑色的瞳孔里漾开熟悉的戏谑，却比往日多了些别的东西，像冰层下流动的暖流：“醒了？我的八供奉，雨还没停呢。”

孟漓窈的脸更红了，挣扎着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她能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弓磨出来的，蹭过她细腻的手腕，带来一阵奇异的痒意。她这才发现，自己的项链不知何时缠在了他的冰翼上，珍珠被冰晶勾住，像串在冰枝上的月光。

“放开！”她瞪着他，可眼角的红晕还没褪，语气里的凶巴巴就打了折扣，倒像在撒娇。

光翎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忽然笑出声。他抬手，冰晶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烫的脸颊，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别动，珍珠要掉了。”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冰翼上的项链，珍珠落在他掌心，被他左半边的冰寒冻得泛起白雾。孟漓窈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冰蓝色的侵蚀痕迹在灯光下竟显得有些柔和，银白色的长发垂落在她手臂上，带着点冰凉的触感。

雨不知何时小了，檐角的水滴成了断续的珠帘，天边甚至透出点淡金色的光。孟漓窈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匆忙从他怀里爬起来，拢了拢皱巴巴的裙摆，却发现自己的小腿上沾了片冰蓝色的羽毛——是光翎冰翼上掉落的碎片，正泛着淡淡的光。

“那个……”她别过脸，耳坠上的小珍珠叮当作响，“雨停了，我回去了。”

“等等。”光翎叫住她，将那颗南海珠塞进她手心。珍珠被他捂得温热，还带着他的气息。“你的珠子，可不能落在这里。”

孟漓窈的指尖一颤，攥紧了那颗珍珠。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像带着温度的羽毛，轻轻扫过她的发梢、裙摆，还有那颗跳得越来越快的心。

她没回头，快步走出听雨榭，百宝玲珑伞在她身后悄然展开，千片贝壳薄片在晨光里流转，却不知为何，伞骨的尖端，没再淬那致命的毒。

光翎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尽头，手里还捏着那片从她腿上摘下的冰羽。雨真的停了，天边的云裂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漏下来，照在他左半边冰晶化的脸上，映出他黑色瞳孔里，那抹藏不住的笑意。

他低头，将冰羽凑到唇边轻轻一吻，像在吻她残留的温度。

“下次再陪你看雨。”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雨巷轻声说，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温柔，“这次，换我为你撑伞。”

窗台上，那枚被孟漓窈遗忘的珊瑚珠钗，正静静躺在冷香木的纹路里，沾着点她发间的清润香气，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