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那天，我在考场外的梧桐树下站了很久。蝉鸣聒噪，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奶奶小院里的枣树荫。周围的考生抱着家长哭，或是笑着讨论考题，我却只是望着远处的公交车牌，手里捏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准考证。
填志愿时，我翻遍了所有招生简章，专挑地图上最靠南的城市。班主任找我谈话，说以我的分数可以报更好的本地大学，我只是摇摇头：“老师，我想看看海。”其实我连海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蓝色的波浪线，觉得那应该和老家的河水不一样，不会结着冰，不会映出灰蒙蒙的天。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快递员的摩托车在楼下“突突”响。我拆开信封，淡蓝色的纸上印着烫金的校名，旁边画着一片海。我把通知书塞进书包，开始收拾行李。
行李箱是奶奶留下的旧皮箱，边角磨得发白，锁扣早就坏了，要用绳子捆着才不会散开。我只装了几件换洗衣裳，把奶奶给我缝的碎花枕套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上面——枕套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栀子花，是奶奶眼睛花了之后绣的，针脚歪七扭八，却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弟弟送我的那朵小红花，早就干枯成了褐色，花瓣脆得像饼干，我却每天都要打开看一眼。
爸爸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张银行卡，指尖泛白。“楠楠，这钱你拿着，不够再跟家里说。”他的声音很涩，像吞了沙子。我知道这钱里有他偷偷打零工攒的，也有李梅不情愿拿出的生活费，那些纸币上大概还沾着她的抱怨。
“谢谢……爸。”我接过卡，塞进牛仔裤口袋，冰凉的塑料贴着皮肤。李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剧的笑声刺耳，她从始至终没看我一眼，只是在我拉行李箱出门时，故意把遥控器摔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我没有回头。
火车开了三十多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枯黄的麦田变成翠绿的稻田，最后变成连绵的青山。同车厢的阿姨给我递橘子，问我去哪个学校，我说了校名，她笑着说：“那地方好啊，四季都开着花。”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香蕉树，第一次觉得，原来冬天真的可以没有雪。
大学开学那天，阳光好得不像话。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不知道是桂花还是栀子，甜丝丝的，钻进鼻腔时，竟让我想起奶奶蒸的青团。我拖着行李箱走进教学楼，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我穿着旧帆布鞋的影子。
“中文系的新生往这边走！”迎新的学长举着牌子喊，声音洪亮。我跟着人群往里走，看见走廊墙上挂着红色的横幅，写着“欢迎新同学”，字是烫金的，闪得人眼睛疼。
教室里挤满了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潮水，裹着各种口音。有人在互相交换零食，有人在讨论暑假追的剧，还有人拿着相机拍照，闪光灯“咔嚓”响。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书包放在腿上，看着窗外的香樟树发呆。树叶绿得发亮，风一吹就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同学们安静一下。”班主任拿着点名册走进来，是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头发挽成一丝不苟的发髻，“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姓刘。现在点个名，大家认识一下。”
“王子怡。”
“到！”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站起来，笑着挥挥手。
“李浩天。”
“到。”后排的男生应着，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名字一个个念过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我低着头数自己的鞋带孔，忽然听见刘老师念：“陈越楠。”
“到。”我小声应着，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喧闹里。
“宋平安。”
“到。”
那个男生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清冽又干净，带着点笑意，像阳光落在水面上的碎光。我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斜前方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举起手。他坐得笔直，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很柔和，鼻梁挺直，嘴唇的弧度很轻，头发软软的，额前有几缕垂下来，遮住一点眉毛，眼睛像含着笑，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宋平安。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真奇怪，明明叫平安，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像初春解冻的河水，悄悄漫过心尖。
那天的班会开了很久，讲军训注意事项，讲学分制度，讲选课流程。我听得昏昏沉沉，只记得宋平安被选为临时班长，上台发言时有点紧张，手不停地摩挲着讲台边缘，声音却很稳：“大家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我会尽力帮忙。”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全班，落在我这边时，停顿了半秒，像风吹过水面，轻轻漾起波纹。
军训是在九月，南方的太阳毒得像火。站军姿时，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我总是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教官路过时总说：“陈越楠，手贴紧点！”
休息时，大家围在一起分享防晒霜，我就躲到香樟树下，从书包里摸出搪瓷杯喝水。杯子是奶奶用了一辈子的，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字样，漆掉了大半，却比塑料杯要凉快。
“同学，能借我点水吗？”有人在身后问，声音很熟悉。
我转过头，看见宋平安站在那里，额前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白衬衫的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他手里的矿泉水瓶空了，捏得变了形。
“嗯。”我把杯子递给他，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他的指尖很烫，像被太阳晒过的石头。
他接过去，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着，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落在锁骨上。“谢谢，”他把杯子还给我，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你的杯子很特别。”
“是我奶奶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很少跟人提起奶奶。
他却没追问，只是点点头：“很有年代感，像老电影里的道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递给我，“这个醒神，站军姿的时候含着，能舒服点。”
糖纸是绿色的，印着一片草地。我捏在手里，没敢拆，直到军训结束，才发现糖在口袋里化了，黏糊糊地沾着几根草屑，像奶奶晒的草药。
正式上课后，我选了很多文学类的课。在图书馆里，我总能找到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书页上，字里行间都带着暖意。《诗经》里的“蒹葭苍苍”，李清照的“知否知否”，鲁迅的“救救孩子”，卡夫卡的变形记，加缪的局外人……这些文字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一个个全新的世界，让我暂时忘记那个寒冷的冬天，忘记草莓蛋糕的甜，忘记“姐姐，成年快乐”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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