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后的第三年,南方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连绵的雨下了快半个月,空气里始终裹着一层湿冷的黏意,墙壁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水痕,像谁没擦干的眼泪。
那天是周二,下午三点刚过,我正在整理上周的采访稿。办公桌上的绿萝因为缺光,叶子黄了大半,我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枯叶,剪刀“咔嚓”一声剪断叶柄,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屏幕上跳动着“林珊”两个字。我们毕业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留在了原来的城市做设计,隔三差五就会发来新做的方案,或是吐槽难缠的客户,语气永远像重庆火锅一样滚烫。
“喂,珊珊。”我接起电话,指尖还沾着绿萝的汁液,黏糊糊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林珊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越楠……你、你看到新闻了吗?宋平安家……他家着火了!”
“嗡”的一声,我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中,手里的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刀尖在瓷砖上划出一道白痕。“你说什么?”我的声音也在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树叶,“哪个宋平安?”
问出口的瞬间就知道自己在装傻。这个世界上,能让林珊这样失态的“宋平安”,只有一个。那个穿白衬衫、笑起来眼睛像含着光的宋平安,那个在文学社给我改稿子、在雨天把伞往我这边倾斜的宋平安,那个唱《遇见》时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的宋平安。
“还能有哪个……就是、就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宋平安啊!”林珊的哭声更大了,夹杂着电流的杂音,“新闻说凌晨着火的,他被困在里面,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我下意识地打开电脑,网页上弹出的本地新闻推送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睛疼。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凌晨居民楼突发火灾,一人被困伤势严重,消防紧急救援”。下面配着一张现场照片,火光冲天,黑烟滚滚,隐约能看出是栋老式居民楼——那栋楼我去过。
去年同学聚会结束后,宋平安说顺路,坚持要送我到地铁站。路过一个老旧小区时,他指着其中一栋楼说:“我就住这儿,三楼,阳台上摆着盆大绿萝的那个。”那天月光很亮,我清楚地看见三楼的阳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在风里摇晃,像只摊开的手。
“哪个医院?”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跑,文件夹从胳膊肘滑下来,散了一地文件,白色的纸页在风里飞,像一群慌乱的鸟。
“市一院……越楠,你别急,路上小心点……”林珊还在电话里说着什么,我却已经听不清了,脑子里只有那张火光冲天的照片,和宋平安指着阳台时笑着的脸。
冲出办公楼时,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我站在路边拦出租车,手抖得连车门都拉不开。司机师傅看出我不对劲,关切地问:“姑娘,出什么事了?”
“市一院,麻烦您快点,越快越好。”我的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出租车在雨幕里穿行,窗外的街景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红绿灯交替闪烁,像抢救室门口的灯。我不停地看手机,刷新新闻页面,却没有任何新消息,只有那行冰冷的标题,和那张触目惊心的照片。
“师傅,再快点行吗?”我催促着,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已经很快了,姑娘,雨天路滑,安全第一。”司机叹了口气,踩下油门。
车窗外掠过一家书店,门口的爬山虎被雨水洗得发亮,绿得像要滴出水来。我突然想起那家藏在老巷子里的书店,想起宋平安给我念叶芝的诗,想起他说“能遇见,就很幸运了”。那时候的阳光多好啊,落在书页上,落在他的睫毛上,落在我们之间沉默的空气里,暖得像春天。
为什么当时没有告诉他,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为什么总是把“喜欢”藏在心里,把“害怕”挂在脸上?为什么明明想靠近,却总是后退?
出租车停在市一院门口时,我几乎是踉跄着冲下去的,付车费时手抖得连钱都数不清。医院大厅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和多年前那家医院的味道一模一样,像一根针,猛地扎进记忆深处。
我抓住一个护士就问:“请问火灾送来的病人在哪?叫宋平安。”
护士被我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说:“在抢救室,三楼,你从这边上去。”
电梯上升的数字跳动得格外慢,每跳一下,心脏就像被攥紧一分。“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走廊里很安静,只有雨声敲打着窗户,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哭声。
抢救室门口的红灯亮得刺眼,红得像血,像多年前弟弟离开那天,医院走廊里那盏诡异的灯。林珊坐在长椅上,看到我来,一下子站起来,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越楠,你可来了……消防员把他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吸入了太多浓烟,身上还有烧伤……”
我走到长椅边坐下,冰冷的塑料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冻得骨头疼。双手放在膝盖上,却控制不住地发抖,指尖冰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他那么细心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家里着火?是不是因为赶稿子太专注忘了时间?还是像以前一样,总爱把东西随手放在桌边?
林珊递给我一张纸巾:“消防说是线路老化引起的,凌晨两点多着的火,他住的那栋楼没装烟感报警器,等邻居发现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
线路老化。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心里。我想起他住的那栋老楼,墙皮都剥落了,楼梯扶手锈迹斑斑,他说“住惯了,懒得搬”。我为什么没劝他搬走?为什么上次路过时,没提醒他检查电路?为什么总是把关心藏在心里,假装不在意?
走廊里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盯着抢救室紧闭的门,那扇门像一道生死线,隔开了两个世界。门里面是宋平安,是那个给过我温暖、让我心动的人;门外面是我,是那个总是躲闪、总是犹豫、总是把他推开的人。
“宋平安家属在哪里?”一个护士拿着病历夹走出来,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猛地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扶住墙壁才站稳:“我是他……朋友,他的家属……还在路上吗?”
护士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同情:“他父母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估计还要一会儿。病人情况很危急,吸入大量浓烟导致肺部受损,全身大面积烧伤,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但你们也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这四个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心脏。我想起奶奶走的时候,医生也是这样说的;想起弟弟躺在抢救室里,医生也是这样说的。原来有些失去,是早就写好的剧本,不管你多不愿意,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剧情往下走。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突然想起很多被忽略的细节。想起他给我发消息,问“最近好吗”,我隔了很久才回“挺好的”;想起他在同学群里发出版社的新书,我看到了,却没点赞;想起去年生日,他发来一句“生日快乐”,我只回了个“谢谢”。
原来我一直在用冷漠推开他,用疏远伤害他,用假装的不在意,掩盖自己不敢靠近的懦弱。我总以为还有时间,总以为以后还有机会,却忘了人生最残忍的,就是“来不及”三个字。
如果宋平安也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