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宋平安也走了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我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像个迷路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走廊里空荡荡的，哭声被墙壁反弹回来，显得格外凄厉。
“宋平安……你这个傻子……”我哽咽着，眼泪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告诉你……”
告诉你我其实早就不叫陈耀囡了，我叫陈越楠，是你说过很好听的那个名字。
告诉你我其实把你推荐的《人间草木》翻烂了，里面的每句话都划了线。
告诉你我其实偷偷去看了你的诗集发布会，在后排站了整整两个小时。
告诉你我其实一点也不讨厌你，我只是太害怕，害怕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你。
告诉你我喜欢你，从在班会上听到你声音的那一刻起，就喜欢了。
原来我不是不喜欢他，我是太喜欢了，喜欢到害怕自己会失去他，所以才拼命推开他。原来那些刻意的疏远，那些假装的不在意，都是自欺欺人。我喜欢他看我的时候眼里的光，喜欢他说话时温柔的语气，喜欢他把香菜从我碗里挑出来的细心，喜欢他叫我“越楠”时带着的缱绻尾音，喜欢他身上所有的样子，包括他紧张时会摩挲讲台的小动作，包括他喝可乐时会先咬开一个小口。
可我明白得太晚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林珊把我扶起来，拍着我的背说“越楠，别哭了，会好起来的”，我才发现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音，眼睛也肿得像桃子。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匆匆走来，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女人穿着深色外套，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焦灼和恐惧。看到抢救室门口的红灯，女人腿一软，差点摔倒，被男人扶住了。
“请问……这里是抢救宋平安的地方吗？”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
“是……您是叔叔阿姨吧？”林珊赶紧上前，“平安他还在抢救……”
宋妈妈一听，眼泪就下来了，捂着嘴呜咽着：“我的平安……怎么会这样……早上给他打电话还好好的……”
宋爸爸拍着妻子的背，眼圈也红了，却强撑着说：“没事的，没事的，平安吉人自有天相。”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们一定和我一样，在赶来的路上，把所有可能的坏结果都想了一遍，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祷。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还在下，抢救室的灯依旧亮着，像一颗悬在头顶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宋妈妈靠在宋爸爸肩上，不停地抹眼泪；林珊拿着手机，时不时刷新页面，希望能有奇迹；我坐在长椅上，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回放着和宋平安有关的画面。
军训时他借我的那杯水解了渴，
文学社里他给我改的稿子带着红笔的温度，
书店里他念的诗还在耳边回响，
颁奖礼上他递过来的奖杯沉甸甸的，
毕业聚会上他唱的《遇见》带着释然的温柔……
原来我们之间有过这么多瞬间，多到像夏天的星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回忆的天空。可我却总是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突然，抢救室的灯灭了。
所有人都猛地站起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医生推开大门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和遗憾，对着我们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沉重，像一块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病人吸入的浓烟过多，肺部严重受损，加上大面积烧伤引起的并发症……我们真的尽力了。”
“不……不可能……”宋妈妈尖叫一声，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被宋爸爸和林珊赶紧扶住。
宋爸爸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猛地蹲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像一头受伤的老兽。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听不见雨声，听不见哭声，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只剩下一片死寂。我看着医生疲惫的脸，看着紧闭的抢救室门，看着地上散落的纸巾，突然觉得很不真实，像在做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护士推着病床从里面出来，白色的被单盖着宋平安，从头到脚，什么也看不见。我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
“我能看看他吗？”我抓住护士的胳膊，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护士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轻轻掀开了被单的一角。
宋平安安静地躺着，脸上缠着白色的纱布，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像睡着了一样。嘴巴抿着，嘴角没有了平时的笑意，显得有些苍白。他的手露在外面，指节分明，却冰凉刺骨，没有了往日的温度。
“宋平安。”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皮肤很凉，像冬天的雪，“你醒醒……你看看我……”
他没有回应。
“对不起……”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很快又变得冰凉，“对不起我以前总是躲着你，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喜欢你，对不起我让你等了那么久……”
“宋平安，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啊……”
“你不是说，如果有来生还想遇见我吗？不用等到来生，这辈子就可以……你醒过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不躲了，我勇敢一点，你也再坚持一点……”
“你不是最喜欢看海吗？我带你去看海，去看日出，去捡贝壳……你不是说我的文章里有很多温柔的东西吗？我写下来给你看，每天都写……”
我不停地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他的手背上，砸在白色的被单上，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可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对我笑，再也不会叫我“越楠”了。
他就像一阵春天的风，轻轻地吹过我的生命，带来了花开，带来了温暖，然后又轻轻地离开了，只留下满地的落英，和一颗被吹得生疼的心。
处理后事的那几天，天一直阴着，偶尔放晴，阳光也显得苍白无力。宋平安的父母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宋妈妈总是坐在沙发上发呆，手里捏着宋平安小时候的照片；宋爸爸默默地处理各种事宜，签字的时候，手不停地抖。
我和林珊尽量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收拾遗物，联系亲友，布置灵堂。宋平安的家在火灾中烧得面目全非，能抢救出来的东西不多，大多是些烧黑的书籍和变形的餐具。
下葬那天，天气出奇地好，阳光明媚，风也很轻。我站在墓碑前，看着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宋平安笑得很亮，眼睛里像有星星。照片下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短短二十五个字，就概括了他短暂而温柔的一生。
“越楠，这个给你。”宋爸爸走过来，递给我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封面有些烧焦的痕迹，边缘卷曲着，“这是在平安的抽屉里找到的，没被烧坏……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他大概是想给你的。”
我接过笔记本，入手沉甸甸的。封面是皮质的，上面烫着金色的花纹，是我以前在书店看到过的那种，当时我说“这个本子真好看”，他笑着说“等你写出好文章，就送你一个”。
原来他记住了。
回到空荡荡的出租屋，我坐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纸页有些泛黄，边缘被烟火熏得发黑，却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字迹，干净而舒展，是宋平安特有的笔迹。
里面全是关于我的记录，从我们第一次在班会上见面开始：
“9月10日，班会。听到陈越楠的名字，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她坐在角落，很安静，看着窗外的香樟树发呆，睫毛很长。”
“9月15日，军训。站军姿的时候看到她躲在香樟树下喝水，用的是个旧搪瓷杯，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她好像很怕热，额头上全是汗，却不怎么说话。借了她的水喝，很甜，大概是因为她的杯子有魔力。”
“9月28日，文学社招新。又见到她了，站在人群外，捏着宣传单，指尖都出汗了。她好像很紧张，要不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给她买了杯柠檬水，她接过的时候，脸红红的，真可爱。”
“10月5日，推荐她读《人间草木》。她今天说里面的栀子花让她想起奶奶，眼睛亮晶晶的。原来她和我一样，都有很想念的人。下次跟她聊聊奶奶的故事吧，她应该愿意听。”
“10月18日，她交了篇短文，写的是冬天的雪，文字里带着点冷，却很细腻。给她改了改，画了个笑脸，希望她能开心一点。她好像很少笑，其实笑起来很好看，像春天的花。”
“11月22日，食堂。发现她不爱吃香菜，挑出来的时候，她愣了一下，然后小声说了句谢谢。原来她不是不喜欢说话，只是害羞。以后要记得，给她打饭的时候，千万别加香菜。”
“11月27日”
“12月”
……
最后一页，是他写的一段话，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越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也许你觉得我不够好，也许你心里有别人。但我希望你能知道，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如果有来生，我还想遇见你，只是希望那时候，你能勇敢一点，我也能再坚持一点。”
眼泪打湿了纸页，晕开了墨迹。我抱着笔记本，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哭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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