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看见我过来，她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位置。“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我在她对面坐下，手心里全是汗。
她没再坚持，只是把面前的一个白色信封推到我面前。“这个，或许你该看看。”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还有一张被塑封起来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笑，眉眼弯弯的，右眼角的痣清晰可见。那是年轻时的她，也是我在镜子里常常看到的模样。
“这是我二十三岁那年拍的，”她看着照片，声音轻了些，“那时我刚大学毕业，满脑子都是诗和远方。”
信纸是她写的日记，字迹娟秀，带着点青涩的笔锋。我一页页翻着，像是在看一部被时光尘封的电影。日记里写着她和初恋男友在校园里的点点滴滴，写着毕业时的争吵，写着被家里逼着相亲时的委屈，写着第一次见到我爸爸时的失望——“他穿着件不合身的中山装，说话时总爱挠头，一点都不像我想象中的爱人。”
“我和你爸爸，是真的不合适。”她收回目光，落在我脸上，“那时我刚和初恋分手，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家里天天逼着我嫁人，说女孩子到了年纪就该安分。我赌气，就想找个最不喜欢的人嫁了，好像这样就能报复谁似的。”
她顿了顿，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眉头微蹙，像是觉得苦。“见了三次面，双方家长就把婚期定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喜欢吃辣还是吃甜，不知道他晚上睡觉打不打呼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家。”
“生下你的时候，我看着襁褓里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突然就慌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既对不起你爸爸，更对不起你。我根本没准备好当一个妈妈，我连自己都还没活明白。”
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变得潦草起来，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里面反复出现“争吵”“冷战”“逃离”这几个词。“你爸爸人不坏，就是太死板了，他总说‘女人就该在家带孩子’，说‘生不出儿子就是没用’。我受不了那种日子，每天醒来都觉得喘不过气。”
“我提出离婚的时候，他把你的出生证明藏了起来，说只要我敢走，就永远别想再见到你。”她抬起手，抹了下眼角，“他说，陈越楠是陈家的种，凭什么让我带走。我那时候年轻气盛，被他这句话激怒了，转身就走了，连头都没回。”
“我以为自己能狠下心，以为时间久了就会忘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每次看到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我都会忍不住想，你现在长多高了？会不会扎辫子了？有没有人给你买你喜欢的草莓蛋糕？”
我捏着信纸的手在抖，眼眶发烫，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原来那些我从小到大反复琢磨的问题——她为什么不要我？她是不是从来没爱过我？——答案竟然是这样。没有惊天动地的恩怨，只有一个年轻女人在人生岔路口的仓皇逃离，带着点愚蠢，带着点自私，也带着点身不由己的无奈。
“后来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飘。
“后来我去了国外，找了我的初恋。”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愧疚，“我们重新在一起了，办了公司，后来又有了星星——就是你妹妹，她今年十三岁，像个小太阳，天天问我姐姐长什么样。”
“王卿这个名字，是我后来改的。”她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印着“恒通集团 首席执行官 王卿”。“以前的名字太软弱了，我想活得硬气点。”
“那你以前叫什么？”我接过名片，指尖触到卡片冰凉的质地。
“王丽媛。”她说，“我本来叫王丽媛。”
王丽媛。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心里。奶奶偶尔会在念叨时提起，说我妈妈是个叫王丽媛的姑娘，说她临走时，把我小时候戴的银锁偷偷塞给了奶奶，说“妈，麻烦您多照顾她”。原来奶奶一直都知道，她只是怕我难过，从来没说过。
“我找了你很多年。”她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欣慰，还有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爸爸走后，我托人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你去了北京，进了这家公司。这次峰会，我特意争取了发言机会，就是想……见见你。”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在玻璃上折射出一道彩虹。我看着她鬓角的几缕白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突然想起宋平安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他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却还笑着对我说：“越楠，人这一辈子，谁还没犯过几次错呢？该放下的，就得放下。”
“我知道我欠你太多了。”她往前倾了倾身，声音里带着恳求，“跟我回国外吧，让我补偿你。星星也很想见你，她总说想要个姐姐。”
我摇了摇头，把日记和照片放回信封，推回给她。“这些，您自己留着吧。”
“越楠……”
“我过得很好。”我打断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有一份喜欢的工作，有几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宋平安虽然走了，但他留给我的那些回忆，都是暖的。”
我站起身，朝她鞠了一躬。“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解开了我心里这么多年的结。但我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如果……如果你想通了，随时可以找我。”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这是给你的，就当……就当是我这个不称职的妈妈，给你的一点心意。”
盒子里是一条项链，银质的链子，吊坠是颗小小的星星，上面刻着一个“楠”字。我捏着吊坠，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竟有了点暖意。
“我收下了。”我说。
走出酒店时，阳光正好，风里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我抬头看了看天空，蓝得像块干净的画布。手机响了，是同事发来的消息，问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外滩逛逛。我回了个“好啊”，然后把项链戴在了脖子上，星星吊坠贴着心口，轻轻晃着。
路过一家甜品店时，我停下脚步，玻璃窗里摆着刚出炉的草莓蛋糕，粉嫩嫩的，像极了宋平安第一次请我吃的那块。我推门走进去，对服务员说：“您好，要一块草莓蛋糕。”
等待的时候，我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堵了很多年的石头，好像被挪开了。原来有些错过，不是因为不爱，只是因为那时的我们，都还没学会怎么去爱。
没关系，现在学会也不晚。
我拿着草莓蛋糕走出店门，阳光落在蛋糕上，泛着甜甜的光。我咬了一口，奶油在舌尖化开，甜得恰到好处。就像此刻的心情，带着点释然，带着点温暖，还有点对未来的期许。
上海的梅雨季，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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