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走了三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他们困在了山脚下的小镇。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尽头是座废弃的土地庙,檐下已经挤满了避雨的人。念尘牵着阿玄挤进去时,角落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招呼:“这边还有位置!”
说话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约莫十岁光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绿布裙,正踮着脚朝他们挥手。她身边坐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粗布长衫,手里拄着根竹杖,杖头雕着株栩栩如生的灵芝。
念尘犹豫了一瞬,还是牵着阿玄走了过去。土地庙漏风,雨丝斜斜地打进来,他脱下外袍,披在阿玄肩上,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我叫灵芝,这是我爷爷,姓秦。” 小姑娘笑眯眯地自我介绍,眼睛像雨后的星星,“你们也是进山采药的吗?”
“不是,路过。” 念尘的声音温和,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老者——老者指尖泛着常年捻药草的薄茧,竹杖上的灵芝雕工眼熟,像是多年前清玄药圃里那株老灵芝的模样。他的心轻轻一缩,面上却笑意不变,“我叫念尘,他是阿玄。”
阿玄缩在念尘身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外袍的布纹。雨声太大,他似乎有些不安,往念尘身边又靠了靠。
秦老者笑了笑,声音沙哑却温和:“看这位阿玄小哥的样子,像是对药草上心?我刚才见他盯着檐下的马齿苋看了许久。”
念尘握着阿玄的手紧了紧,随即笑道:“他性子闷,就爱摆弄些花花草草,谈不上上心。” 他刻意加重“他的”这个词,像在无声地划清界限。
阿玄却忽然抬头,指着马齿苋:“这个……能治腹泻,要焯水晒干。” 声音不大,却清晰,是清玄教他的法子。
秦老者眼睛一亮:“小哥懂行啊!这马齿苋确实是好东西,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要焯水去涩。” 他看着阿玄,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小哥是不是师从哪位医者?这手法像是早年‘忘尘先生’的路数。”
“忘尘”是清玄的道号。
念尘端着的手猛地一顿,茶水差点洒出来。他迅速稳住心神,笑着摇头:“阿玄自小在山里长大,瞎琢磨的,哪有什么师父。” 他放下茶碗,起身道,“雨好像小了些,我去看看镇上有没有客栈。” 说着,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阿玄和秦老者中间。
阿玄却在这时轻声说:“忘尘……好听。”
念尘的背影僵了一瞬,随即转过身,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阿玄的头发:“别乱说,我们去客栈。” 他的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力道,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安抚。
秦老者看着他们的互动,捋了捋胡须,没再多说。灵芝却蹦蹦跳跳地跟上来:“我们也要找客栈!爷爷说前面那家‘百草居’干净,一起去吧?”
念尘想拒绝,可看着外面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再看看阿玄被雨水打湿的裤脚,终究点了点头。他走在前面,阿玄紧随其后,灵芝和秦老者跟在后面,雨声里混着小姑娘叽叽喳喳的话:“爷爷,你看那株爬山虎,是不是能入药?”“念尘哥哥,你背上的剑是用来砍柴的吗?”
“百草居”的老板是个跛脚的中年男人,见了秦老者,立刻迎上来:“秦老先生来了?还是老位置?” 他的目光扫过念尘和阿玄,落在阿玄身上时愣了愣,“这位小哥……看着眼熟,像多年前送我治腿伤草药的先生。”
念尘的心又提了起来,正要开口,秦老者已笑着打圆场:“天下相似的人多了去。老板,开两间房,相邻的。”
“好嘞!”
念尘选了靠里的房间,窗户对着后院的药圃,里面种着些寻常药材。他把阿玄安顿在窗边的竹椅上,转身去关门时,灵芝正踮着脚,给阿玄递了颗糖:“阿玄小哥,这个甜,吃了就不怕打雷了。”
阿玄捏着糖,没吃,只是看着窗外的药圃,那里有株半枯的赤血藤,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他忽然说:“它快死了,要埋在松针土里,浇灵液。”
“灵液?” 灵芝眨眨眼,“是露水吗?”
“是凝露草的露珠。” 阿玄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清晨采,不然灵气会跑。”
念尘端着水盆出来时,正听到这话。他放下水盆,走过去,自然地接过阿玄手里的糖,剥开糖纸塞进他嘴里:“含着吧,别乱说话,别人会当你是怪人。” 他的语气带着宠溺,指尖却在阿玄下唇轻轻按了按,像是在无声地警告。
阿玄含着糖,甜味在舌尖散开,他看着念尘,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秦老者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他转身对灵芝说:“去把爷爷的药箱拿来,给阿玄小哥看看,他像是受了风寒。”
念尘立刻道:“不必麻烦,阿玄身子硬朗。”
“不麻烦,” 秦老者坚持,“我这药箱里有当年忘尘先生送的驱寒散,正好用上。”
“忘尘先生”四个字像根针,刺得念尘心头发紧。他看着秦老者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瓶身上的纹路他认得——是清玄亲手烧制的药瓶,当年给过山下的药农。
阿玄闻到药味,忽然抬起头,看着瓷瓶,眼神恍惚:“这个……我有过。”
“是吗?” 秦老者把瓷瓶递过去,“或许就是你的也未可知。”
念尘的手在袖中攥成了拳,指节泛白。他看着阿玄的手指快要碰到瓷瓶,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接过瓷瓶:“多谢老先生好意,药我来喂就好,阿玄怕苦,得哄着。” 他的指尖挡住阿玄的手,自然地将瓷瓶收进怀里,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时候不早了,老先生早些歇息吧。”
秦老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带着灵芝离开了。
房门关上的瞬间,念尘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背对着阿玄,站在窗边,看着后院的药圃,雨水打在叶片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念尘?” 阿玄的声音带着困惑,“糖化了。”
念尘转过身,脸上已恢复温和,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替他擦了擦嘴角:“苦吗?”
阿玄摇摇头:“甜的。” 他看着念尘,“那个爷爷……好像认识我。”
“不认识。” 念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只是认错了人。” 他握住阿玄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阿玄,以后别人跟你说过去的事,别信,也别问,好不好?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想。”
阿玄看着他认真的眼睛,点了点头,像只被顺毛的猫,乖乖地“嗯”了一声。
念尘笑了,心里那点翻涌的偏执却像被雨水泡胀的海绵,沉甸甸地压着。他知道秦老者不简单,灵芝的活泼、老者的药箱、老板的眼熟……这些都像一根根线,试图将阿玄拉回“清玄”的过去。
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但他不能赶走他们,暴雨未停,山路难行,强行分开只会显得刻意。他只能忍着,像握着一把藏在袖中的剑,锋芒内敛,却时刻准备着斩断那些试图靠近的线。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秦老者说要去前面的“云栖镇”采买药材,那里有座百年药市。“听说墨渊的人在附近游荡,云栖镇有护镇大阵,安全些。” 他看着念尘,“念尘小哥若是不嫌弃,不如同行?”
念尘看着阿玄脚边新冒的蒲公英嫩芽——是阿玄今早在后院挖的,小心翼翼地用布包着。他知道阿玄需要安稳的住处,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带着他躲在山里。
“好。” 他点了点头,笑容温和,“多谢老先生照拂。”
同行的路,变得热闹起来。灵芝像只小麻雀,围着阿玄转,问他各种药草的名字,阿玄起初拘谨,渐渐也会小声回答;秦老者偶尔会和念尘聊起药草特性,念尘应答得体,却从不接关于“忘尘先生”的话茬。
念尘走在阿玄身侧,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在灵芝靠近时,自然地挡在中间;也刚好能在秦老者提到药草时,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他的偏执像层透明的膜,裹在温柔的外面,没人能看见,却牢牢地护着里面的人。
路过一片竹林时,阿玄忽然停下,指着竹节:“这里……能做药锄。” 是清玄教他的,青崖山的老竹最适合做农具。
秦老者笑道:“确实,忘尘先生当年就爱用竹制的药锄,说不伤灵草的根。”
念尘的脚步微顿,随即弯腰捡起根竹枝,递给阿玄:“给你,玩去吧。”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像在哄孩子,却成功打断了话题。
阿玄握着竹枝,在地上画着药草的样子,灵芝凑过去看,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念尘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的背影,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
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太平,秦老者的目光、墨渊的阴影、阿玄偶尔闪过的记忆碎片……都像暗礁,藏在平静的水面下。但他会走下去,带着阿玄,带着这份小心翼翼守护的依赖,哪怕前方有再多风浪,他也会用温柔做船,用隐忍做帆,护着他的阿玄,走到只有他们的彼岸。
云栖镇的轮廓在前方隐约可见,护镇大阵的光芒像层淡金色的纱,笼罩着镇子。念尘握紧了竹剑的剑柄,指尖的布条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在无声地宣告:谁也不能把他的阿玄,从他身边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