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潮生》
建安二十四年夏，蝉声织进武昌宫的绿窗纱。新练的水军凯旋，孙权卸甲后独往曲廊深处，想寻片刻清凉。银甲未解，汗珠沿锁骨滚进领口，像一串碎裂的星。忽有冰凉的水汽扑面——雕栏外，少年校尉澜正用铜盆汲水浇身，水珠溅起，在夕阳里炸成细小的火花。他抬头，发梢甩出一道银弧，恰映进孙权眼里，像一尾白鲛跃出江面。
孙权屏息。那少年生得太过干净，眉目像被春水反复磨洗过，偏又带三分凌厉，像极了初出鞘的吴钩。澜亦怔住：吴主卸了冠冕，只余薄绸中衣，发冠散下几缕，竟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柔软。两人隔着一丈廊影，蝉鸣忽然静了。
次日澜升了侍卫。夜半轮值，他见孙权伏在案前睡熟，折子半卷，烛泪堆成小山。澜取薄毯欲覆，却被攥住手腕——孙权不知何时醒了，眸子沉得像夜江。“别动。”他声音低而哑，带着未褪的倦意，“让我靠一会儿。”澜于是半跪在侧，任那人把额头抵在自己肩甲。铜灯芯爆了个灯花，“啪”地一声，像谁在胸腔里点着了火。
自此每夜如此。澜从不敢回抱，只悄悄数孙权睫毛的影子。第七夜，窗外骤雨，孙权忽道：“你身上，有海腥气。”澜轻声答：“臣祖籍临海，幼时潜波捉鲛。”孙权笑了，指尖沾着朱砂，在澜腕背画下一尾小鲛，鱼尾蜿蜒至脉动处，“那便捉来给我。”朱砂未干，雨声里，澜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江潮撞礁。
战事忽起，曹操压境。澜请为先锋，临行前夜，孙权立于城楼，以手指蘸酒，在澜唇畔点了一下。“活着回来。”他说得极轻，像怕惊碎什么。澜舔了舔那滴酒，甘冽里带涩，是孙权惯饮的吴醴。他忽然俯身，在君王耳畔道：“若归，请以鲛绡为约。”孙权侧首，鼻尖擦过澜的耳廓，声音散在风里：“要多少尺？”澜笑：“缠住君腰便够。”
凯旋之日，武昌宫遍植木槿。澜捧着一匹海雾般的鲛绡跪在阶下，孙权赤足奔来，鲛绡展开，如月光泻地。他亲手为澜系在腰间，尾端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偷藏的心跳。宫人尽退，澜以指尖蘸了盆中清水，在孙权锁骨处画下同一尾鲛——朱砂已褪，此刻用波光续成。画至鱼尾，他低头吻在那片皮肤上，尝到铁甲未掩的、微咸的汗。
“主公，”澜的声音发抖，“臣僭越了。”孙权捏住他后颈，逼他抬头对视：“此刻不是君臣。”他拉着澜倒在鲛绡上，木槿花纷纷坠落，像一场粉色的雪。鲛绡太滑，他们滚作一团，笑声撞在梁间，惊飞了檐角铜铃。夜深时，澜发现孙权腕上系了根细绳，坠着颗乳牙大小的珍珠——是他某次负伤后，从胸口取出的箭镞磨成的。“随身三年，”孙权把珍珠按在澜掌心，“如今物归原主。”
后来史官记：吴主晚年尤爱临海，常于潮生时登楼北望，腰间系素绡，人以为异。而武昌宫旧庑，至今存一匣，内藏褪色鲛绡，绣并蒂莲已泛黄。每岁七月既望，宫人偶见匣边有水渍，似潮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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