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被罚跪在凝香殿的廊下,已经两个时辰了。
雪停了,风却更烈,卷着碎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她膝头的青石板早就冻透了,寒意顺着骨头缝往上爬,冻得她几乎要失去知觉。
起因是林若薇的一支玉簪。
晨起梳妆时,林若薇对着镜子惊呼,说昨天萧玦赏的白玉簪不见了。翠儿立刻“搜”到了沈微婉的柴房,从她枕头下翻了出来——那支簪子,分明是林若薇昨晚故意丢在她门口的。
“妹妹,你怎么能这样?”林若薇坐在暖榻上,手里摩挲着那半块玉佩,语气惋惜得像真事,“那是皇上第一次赏我的簪子,你想要,跟我说便是,何苦偷呢?”
沈微婉当时跪在地上,看着那支簪子,突然很想笑。她在林家十年,从不敢碰林若薇的任何东西,连她喝剩的茶都要倒掉,怎么会去偷一支明晃晃的玉簪?
可她没解释。有些话,说出来比不说更难堪。
“娘娘,”翠儿从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蹲在沈微婉面前,用勺子舀了一勺,“娘娘仁慈,说你定是冻糊涂了,让你喝了这碗‘醒神汤’,好好反省。”
药汁冒着热气,散发出刺鼻的苦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沈微婉偏过头,避开勺子:“我没偷。”
“哟,还敢犟嘴?”翠儿冷笑一声,捏着她的下巴就往嘴里灌。药汁烫得舌头发麻,苦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刚咽下去,就猛地咳嗽起来,眼泪被呛得直流。
“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温润的声音突然响起。谢临舟不知何时站在廊下,青灰色的袍子沾了点雪,手里提着个药箱,像是刚从太医院过来。他目光落在沈微婉发红的嘴角,又扫过翠儿手里的药碗,没多问,只对着殿内扬声道:“贵妃娘娘,太医院新制了驱寒的药膏,臣给您送过来了。”
翠儿的手僵住了。谢临舟虽是文臣,却深得萧玦信任,她不敢轻易得罪,只能悻悻地松开手。
林若薇在殿里应了声,语气轻快:“有劳谢大人了,进来吧。”
谢临舟应声而入,路过沈微婉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一片雪花落在他肩头,他抬手拂去,指尖不经意间碰了碰她的衣袖,像极了无意之举。沈微婉低头,看见自己袖口里多了个油纸包,小小的,硬邦邦的——是药膏。
她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抬头想道谢,谢临舟已经走进殿内,背影沉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殿里很快传来林若薇的笑声,夹杂着她对谢临舟的“抱怨”:“谢大人你看,我这妹妹就是不让人省心,若不是看在她孤苦伶仃的份上,我……”
沈微婉低下头,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悄悄把油纸包往怀里塞。那里贴着心口,藏着半块碎玉,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再次打开,萧玦和林若薇并肩走出来。林若薇正挽着他的胳膊,说笑着什么,眼角的余光扫过廊下的沈微婉,笑意更深了。
“皇上,你看她跪了这么久,也该知道错了,”林若薇踮脚在萧玦耳边低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沈微婉听见,“不如……”
萧玦的目光落在沈微婉身上。她低着头,露出的后颈冻得发红,单薄的衣袍在风里晃,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指尖在袖袍里蜷了蜷——刚才谢临舟汇报公务时,似乎提了一句“凝香殿的宫女跪了许久”,当时他没在意,此刻亲眼看见,心里竟莫名有些烦躁。
“知道错了?”他开口,声音比寒风还冷,“偷东西是宫规大忌,只罚跪,太轻了。”
沈微婉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她以为,以萧玦对林若薇的纵容,最多再骂她几句。
林若薇也愣了一下,随即掩唇轻笑:“皇上说得是,是臣妾心软了。”
萧玦没看她,视线仍锁在沈微婉脸上。她的嘴唇干裂,嘴角还有刚才被药汁烫出的红痕,眼神却很亮,像淬了冰的星子,直直地看着他,带着点倔强,又有点……委屈?
这个眼神,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破庙里,她也是这样看着他,手里攥着半块玉佩,说“这是我的”。
“拖去慎刑司,”萧玦移开目光,语气硬得像石头,“让她好好学学规矩。”
慎刑司是宫里最让人胆寒的地方,进去的宫女,十有八九是竖着进,横着出。
沈微婉的脸瞬间白了。她死死盯着萧玦,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笑,带着绝望的意味。
原来,他不仅忘了约定,还要亲手把她推进地狱。
“皇上!”谢临舟不知何时从殿里出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他上前一步,对着萧玦躬身,“臣有一事启奏。”
萧玦皱眉:“何事?”
“太医院刚查出,近日有风疹流传,”谢临舟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异常,“慎刑司人多杂乱,恐交叉感染。沈姑娘虽有错,但罪不至死,不如罚她去浣衣局劳作,既能赎罪,也能避避风险。”
他说得有理有据,完全是从“防疫”的角度出发,挑不出错处。
林若薇想反驳,萧玦却先开了口:“准了。”
他看都没看沈微婉,转身就走,龙袍的下摆扫过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林若薇愣了愣,赶紧追上去,撒娇道:“皇上,怎么突然……”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沈微婉还跪在原地,浑身脱力。刚才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谢临舟走到她面前,弯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浣衣局虽苦,但至少安全。”他顿了顿,补充道,“药记得涂。”
沈微婉抬头看他,眼眶有点发热。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却比那个她等了十年的人,更像一道光。
“谢谢大人。”她低声说,声音哑得厉害。
谢临舟没再说什么,只是对着旁边的侍卫点了点头,示意他们“送”她去浣衣局,然后转身离开。风吹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那块素玉,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沈微婉被侍卫扶起来时,膝盖已经麻木得站不住。她回头看了眼凝香殿,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像一头张着嘴的巨兽,吞噬了她的旧梦,还要撕碎她的现在。
怀里的油纸包和碎玉,硌得她生疼。
她想,或许去浣衣局也好。至少离他远一点,离那些虚假的温柔和刺骨的寒冷,都远一点。
只是不知为何,走在漫天风雪里,她总觉得,刚才萧玦转身的瞬间,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背影上,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是错觉吗?
她摇了摇头,把这点念头甩出脑海。
在这座宫里,错觉是最害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