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的水,是这宫里最冰的。
沈微婉把冻得发紫的手伸进木盆时,几乎感觉不到疼,只有麻木的钝感。盆里是刚送来的龙袍,金线绣的龙纹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冷光,沉甸甸压在盆底,像她这几天的日子。
来浣衣局已经半月,嬷嬷们的刁难变本加厉。别人洗三盆衣服就能歇,她要洗十盆;别人用温水,她只能用井里刚打上来的凉水,说是“贱骨头耐冻”。
她没喊过一句苦。夜里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就摸着胸口的碎玉碎片,想:再忍忍,总会有办法的。
“沈微婉!磨蹭什么?”管事嬷嬷王嬷嬷手里的藤条抽在木盆边,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脸上,“贵妃娘娘说了,皇上明早要穿那件墨色常服,今晚必须赶出来!洗不干净,仔细你的皮!”
那件常服是萧玦常穿的,料子金贵,上面绣着暗纹,最是难洗。沈微婉咬了咬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角落里,一个小宫女偷偷给她递了个暖手炉,是谢临舟的随从下午“落下”的。沈微婉对她感激地笑了笑,刚要接,王嬷嬷的藤条就抽了过来:“偷懒耍滑!还敢私相授受?”
藤条擦着沈微婉的胳膊过去,抽在小宫女手上,疼得她哭出声。
“不关她的事!”沈微婉猛地站起来,第一次抬头直视王嬷嬷,“要罚就罚我!”
“哟?还敢顶嘴了?”王嬷嬷冷笑,“看来是谢大人给你的胆子?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真当大人能护你一辈子?” 她早就看出来谢临舟对这宫女的“特殊”,心里憋着气,正好借机发作。
沈微婉没再说话,重新蹲下去搓衣服。王嬷嬷却不依不饶,指挥两个小太监:“把她拖到院子里,让她长长记性!”
刚被拖到院子中央,一盆墨汁突然从旁边泼过来,正好浇在那件墨色常服上。黑色的汁液迅速晕开,把暗纹染得一塌糊涂。
“哎呀!”泼墨汁的小太监尖叫起来,“是……是沈微婉自己撞过来的!她弄脏了皇上的龙袍!”
王嬷嬷眼睛一亮,立刻拔高声音:“大胆!竟敢污损御物!给我打!往死里打!”
藤条带着风声落下来,抽在背上,沈微婉疼得眼前发黑。她死死咬着牙,没喊一声——喊了又能怎样?在这里,没人会信她。
一下,两下,三下……背上的衣服很快被血浸透,渗到雪地里,开出一朵朵刺目的红。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冬天,被林若薇的人追着抢玉佩,摔在结冰的河沿上,满嘴是血。那时她还会哭,会喊“那是我的”,可现在,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惊慌的呼喊:“皇上驾到——!”
王嬷嬷和小太监们瞬间僵住,手里的藤条“啪”地掉在地上。
沈微婉趴在雪地里,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明黄色的龙袍越来越近。萧玦的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眉头紧锁,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震惊?
他怎么会来?
萧玦确实是被“骗”来的。谢临舟的随从慌慌张张来报,说“浣衣局把龙袍洗坏了,还打了人,怕是要耽误皇上明日用”,他本是来发脾气的,可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雪地里那个蜷缩的身影。
单薄的衣袍被血浸透,背上的伤口外翻,她趴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只有肩膀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这个场景,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猛地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趴在地上,死死护着怀里的玉佩,不肯松手。
“谁干的?!”萧玦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骇人的寒意。
王嬷嬷“噗通”跪下,语无伦次地辩解:“皇上……是她自己……她弄脏了龙袍……”
萧玦没理她,一步步走到沈微婉身边,蹲下身。他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她时,又猛地顿住——他从未对一个宫女有过这样的冲动。
沈微婉似乎察觉到什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往前爬:“别碰我……” 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萧玦心里。
他没再犹豫,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浑身冰冷,只有额头烫得惊人。他的手指触到她背上的血,粘稠的、温热的,顺着指缝往下淌,烫得他心尖发颤。
“皇上……”沈微婉在他怀里睁开眼,眼神涣散,却带着浓浓的抗拒,“放开……我脏……”
萧玦低头看她。她的嘴唇干裂,毫无血色,脸上沾着雪和泥,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含着泪,又像燃着最后的倔强。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所有的怒气、质问,都堵在喉咙里。
“起驾,回宫。”他抱着她,转身就走,龙袍的下摆扫过雪地里的血迹,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谢临舟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看着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缓缓松了口气,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终究还是没敢上前——有些身份,注定只能远远看着。
而被萧玦抱在怀里的沈微婉,意识渐渐模糊。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和很多年前那件披风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原来,他还是会抱她的。
只是这一次,她一点也不觉得暖了。
背上的疼,心里的冷,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终于让她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落下了一滴泪。
滴在萧玦的手背上,像一颗碎冰,慢慢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