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救赎丨校园丨4k+
00.
“在玻璃诗行间,读懂彼此割裂的倒影。”
01.
闷热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教室里,像一块吸饱了水汽的旧海绵。窗外,天色暗得如同傍晚提前降临,墨汁似的乌云沉沉地堆积着,几乎要压垮远处的教学楼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暴雨将至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左奇函独自一人坐在教室后排的角落。他面前摊着一堆五颜六色、略显粗糙的毛线团,几根粗大的钩针,还有几个已经完成或半成型的毛线玩偶。大多是笨拙的小熊或小狗,针脚歪歪扭扭,有的耳朵一大一小,有的棉花塞得不够均匀,鼓出一块奇怪的包。
他微微弓着背,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一点绷紧的下颌线条。手指被粗硬的毛线磨得有些发红,正笨拙地钩织着一只小熊的胳膊,每一次拉线都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教室里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更衬得空旷的室内一片死寂。
只有他手边一只老旧的闹钟,秒针在艰难地、一下下地挪动,声音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明天就是班级的义卖会了。他需要钱,哪怕只是一点点。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每一分额外的花销都像是压在母亲肩上的一块石头。他不想再伸手,至少,不想再要得那么理直气壮。
这些粗线玩偶,是他熬了好几个夜晚,跟着网上模糊不清的教程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廉价毛线的刺手感,难以掩饰的粗糙和笨拙,都让这些玩偶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酸气。他抬起手,烦躁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指尖被钩针扎了一下,留下一个微小的红点。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要被秒针走动声盖过的脚步声。
左奇函下意识地抬起头,动作有些突兀,带着一丝被人窥见窘迫的慌乱。
门口站着的是杨博文。他像一抹安静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宽大的校服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外文书,封面是深蓝色的,看不清名字。他的视线平平地扫过整个教室,最后落在了左奇函身上,或者说,落在他面前那堆毛线、钩针和几个歪歪扭扭的玩偶上。
那双眼睛很黑,很深,像两口古井,映着窗外铅灰色的天光,却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好奇,没有探究,甚至连一丝普通同学相遇时该有的点头示意都没有。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仿佛在观察一件与己无关的静物。
左奇函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惯常的、阳光般明朗的笑容,嘴角咧开,露出整齐的牙齿,连眼睛都弯了起来,像两枚小小的月牙。那笑容仿佛有生命般,瞬间驱散了他脸上残留的疲惫和刚才独处时流露出的那份沉重。
“嗨,杨博文?”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刻意放得轻快,“这么晚了还没走啊?”他指了指杨博文手里的书,“用功呢?”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加凝滞。窗外的乌云翻滚得更厉害了,光线也更暗了一层,第一滴巨大的雨点终于砸在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紧接着,雨幕轰然落下,天地间瞬间被白茫茫的雨帘吞没。
杨博文的目光依旧停在那堆毛线玩偶上,对左奇函的话语和笑容毫无反应。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那张清秀的脸庞像覆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壳,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情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玩偶,仿佛左奇函和他热情洋溢的话语,连同他这个人,都不存在。
时间在沉默和骤雨的背景音中艰难地爬行了几秒。左奇函脸上的笑容像是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开始一点一点地僵化、冷却。那沉默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乐观外壳。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只刚钩了一半、胳膊歪斜的小熊,再看看杨博文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自卑感猛地攫住了他。廉价毛线的粗糙感在指尖变得无比清晰,玩偶歪扭的形态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自嘲的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打破了雨声之外的寂静。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只完成度最高的小熊玩偶——尽管它的一只眼睛缝得有点歪。
“你也觉得很难看,很廉价,是吧?”他的声音不再清亮,带着一种被雨水浸透般的沙哑和压抑的颤抖,“这种破烂东西,谁会买呢?”他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烦躁和受伤。
话音未落,他像是发泄般,双手狠狠抓住那只小熊玩偶的两侧,用力一扯!
“嗤啦——”
劣质毛线缝合的接口应声崩开,里面填充的廉价棉絮瞬间爆了出来,像一团团肮脏的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他脚边,沾上了地上的灰尘,又被从门缝渗进来的雨水迅速打湿、粘连。那只小熊的身体裂开一道丑陋的大口子,棉花外露,残破不堪。
左奇函喘着粗气,手里捏着被扯坏的玩偶残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地上那堆狼藉的棉絮和雨水混成的污浊,又抬头看向依旧毫无反应的杨博文,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疲惫从脚底蔓延到头顶。他把手里的破布和棉花团狠狠扔在地上,看也不看杨博文一眼,抓起书包,撞开教室后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倾盆的暴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灼烧般的羞耻和酸楚。
*
第二天,天空放晴,阳光刺眼。教室里恢复了平日的喧闹,义卖会的筹备如火如荼。左奇函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和周围的同学说笑,仿佛昨晚的失控从未发生。只是他课桌里,少了那几个熬夜钩织的玩偶。他刻意不去想它们,不去想那个沉默的身影。
课间,他低头在桌肚里找东西,手指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柔软的、带着熟悉粗糙毛线触感的东西。他的心猛地一跳,迟疑地掏了出来。
是那只被他扯坏的小熊玩偶。
但……不一样了。
那道被他撕裂开的巨大口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极其笨拙却异常用心的红色毛线缝合痕迹。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蜿蜒曲折的丑陋蜈蚣爬在小熊的肚子上,所用的红线也与小熊原本的褐色毛线格格不入,显得突兀又刺眼。甚至,小熊那只被他扯得几乎脱落的歪眼睛,也被小心地、用同样蹩脚的针法重新固定住了,虽然依旧有点歪斜。
它被修复了。以一种极其笨拙、极其不美观,却无比执着的方式。
左奇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停滞了。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杨博文的位置——空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左奇函攥紧了那只被红线缝合的小熊残骸,冲出教室,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奔去。一种强烈到无法解释的预感驱使着他。
午后的图书馆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左奇函放轻脚步,在层层书架间穿梭,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终于,在一个靠窗的、洒满阳光的角落,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杨博文背对着他,坐得笔直。他面前摊开的,不是昨天那本深蓝封面的外文书,而是一本厚厚的、图文并茂的手语教材。阳光落在他细碎的黑发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左奇函屏住呼吸,悄悄靠近,躲在一排书架后。
他看见杨博文的手指,正极其缓慢地、无比认真地模仿着书页上的图示动作。那双手指节分明,动作却带着初学者的生涩和僵硬。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手势组合,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左奇函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双手,试图辨认那复杂的动作轨迹。
抬起右手,掌心向内,指尖向上,在胸前轻轻晃动一下…然后,左手握拳,拇指竖起,贴在胸口…接着,右手五指微曲,掌心向下,在身前缓缓拂过,仿佛在轻柔地抚摸什么……
阳光透过窗户,清晰地照亮了杨博文摊开在旁边的笔记本。上面,用铅笔极其工整地写着几个汉字,似乎是他在练习的手语对应的含义。左奇函的视线凝固在那几个字上:
“你 的 小 熊 … 很 温 暖。”
轰——
左奇函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涌向眼眶。昨晚暴雨中冰冷的绝望、扯坏玩偶时的自暴自弃、以及此刻眼前这笨拙却无比炽热的无声话语……所有复杂的情绪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原来那沉默的注视,并非冷漠或轻视。原来那破碎的玩偶,并非毫无价值。
原来那笨拙的红线,是沉默世界里最响亮的呐喊。
他靠在冰凉的书架上,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颤抖着。手里,那只被红线缝合的小熊,粗糙的毛线摩擦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暖意,仿佛能穿透皮肤,一直熨帖到冰冷的心底。
*
义卖会当天,操场熙熙攘攘。左奇函的摊位上,除了几个连夜赶工的新玩偶,还多了一个特别显眼的小家伙——一只用柔软米白色毛线钩织的、圆滚滚的小月亮玩偶,针脚意外地平整了许多,里面似乎还塞了些什么,让它摸起来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左奇函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终于,他看到了那个安静的身影,站在人群边缘,像一株沉默的植物。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只小月亮,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到杨博文面前。
没有笑容,没有言语。左奇函只是定定地看着杨博文那双沉静的黑眸,然后,轻轻地将那只柔软温暖的小月亮玩偶,塞进了杨博文微微僵住的怀里。
杨博文低头看着怀里突然多出来的、散发着淡淡阳光味道的毛绒月亮,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无措,抱着玩偶的手臂显得有些僵硬。
就在左奇函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转身离开时,杨博文却有了动作。他没有看左奇函,而是飞快地从随身带着的帆布书包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封面磨损的旧诗集——正是图书馆里他时常翻阅的那本。
他略显急切地翻开诗集,动作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书页在他纤细的手指下哗哗作响。终于,他停在了某一页,然后,将整本书朝着左奇函的方向微微抬起,手指用力地、近乎固执地点着书页。
左奇函疑惑地凑近。
泛黄的纸页上,印着几行铅字小诗。而此刻,那几行诗里,所有的“光”字,都被一种极其柔软的、小心翼翼的力道,用铅笔细细地、一圈又一圈地圈了出来。每一个圈都画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虔诚地标记着某种信仰。
晨光、月光、星光、烛光……每一个“光”字都被温柔的铅灰色线条温柔地拥抱。
阳光正好落在书页上,那些被圈住的“光”字,在铅灰色笔迹的映衬下,仿佛真的在纸面上微微发亮。
左奇函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他抬起头,看向杨博文。杨博文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黑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左奇函的身影,也映着操场上喧闹的光影。那里面,似乎有什么厚重坚硬的东西,正在无声地碎裂、消融,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脚下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左奇函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刻意维持的阳光开朗,而是卸下了所有沉重负担后,从心底流淌出来的、带着泪意的柔软笑意。他伸出手,没有去碰诗集,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杨博文怀里那只小月亮玩偶柔软的头顶。
杨博文抱着小月亮的手臂微微收紧,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柔软的毛线。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团温暖的白,又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左奇函映着阳光的笑脸,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破碎的毛线被红线缝合,沉默的诗句被铅笔点亮。在这个喧嚣的义卖会上,两个孤独的灵魂,隔着喧嚣的人海和无声的障碍,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彼此。那笨拙的针脚和沉默的笔迹,是他们共同写下的,第一行关于“光”的玻璃诗——脆弱易碎,却折射着最纯粹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