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的时候,天是铅灰色的。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江南的瓦檐上,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吸进肺里,凉得发疼。
官兵闯入沈府时,是卯时三刻。我刚梳洗完,正对着镜中那支素银簪发怔——簪头的残荷纹被摩挲得发亮,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是父亲最爱的那只宣德青花瓷瓶碎了,那是他当年高中进士时圣上御赐的,平日里连掸灰都要亲自来。紧接着是母亲的惊呼,兄长的怒斥,还有铁甲碰撞的冷硬声响,像无数把钝刀,一下下剐着我的心。
“沈尚书勾结逆贼萧彻,意图谋反!奉旨抄家!”尖利的喝声穿透回廊,撞在糊着云母纸的窗上,震得灰尘簌簌往下掉。
我攥着镜台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如骨。抄家?谋反?这些只在话本里见过的词,怎么会落到沈家头上?父亲一生清廉,连过年时收盒点心都要回赠同等价值的笔墨,怎么会谋反?
“清辞!快走!”兄长撞开房门冲进来,他那件月白棉袍上沾着暗红的血迹,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往外拽,掌心滚烫,带着汗湿的黏腻,“从后院的狗洞出去,去找慕知义!只有他能护着你!”
“爹娘呢?”我被他拽得踉跄,裙角扫过妆奁,里面的青琉璃残片、薛涛笺、那方断了翅的荷纹帕子,哗啦啦撒了一地。那支素银簪也掉在地上,“叮”地一声,像碎了的月亮。
“别管了!”兄长的声音哽咽,眼眶通红得像要滴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拖着我穿过回廊,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路过正厅时,我看见父亲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官兵按在地上,花白的头发散乱着,嘴角淌着血,沾在花白的胡须上,触目惊心。母亲扑过去想护他,却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兵卒狠狠推倒在地,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摔断了,翠羽混着碎珠散在雪地里,像被踩烂的蝶。
“爹!娘!”我挣脱兄长的手,想冲过去,却被他死死按住。
“清醒点!”兄长咬着牙,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出去了,沈家才有后!记住,去找慕知义,千万别回头!”他往我袖中塞了个温热的小布包,边角硌得我手腕生疼,“这是家里仅剩的碎银,还有……爹的亲笔信,慕家看了会懂的。”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转身拔出墙上挂着的佩剑——那是他去年考取功名时,父亲特意请铸剑师打的,剑鞘上刻着“守正”二字,从未沾过血。此刻他举着剑,挡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边,像一株被狂风折弯的芦苇,明知会断,却不肯低头。
“走!”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决绝,长剑划破空气,与冲上来的官兵兵器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
我踉跄着往后院跑,脚下的青石板结了薄冰,滑得像抹了油。身后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砚之!我的儿!”,父亲苍老的怒骂“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还有兄长那句被兵刃声淹没的“清辞,活下去”,像无数根针,扎进耳朵里,扎进心里。
后院的狗洞比我想象的要小。我趴在雪地里,费力地往外钻,斗篷被墙根的荆棘勾住,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冷风灌进去,贴着皮肤像刀割,冻得我浑身发抖。钻出洞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沈府的朱漆大门已经被撞开,“吏部尚书府”那块烫金匾额被官兵用长矛挑着,“哐当”一声砸在雪地里,溅起的雪沫沾满了泥污,像张被踩烂的脸。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我的家。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官兵靴底碾过积雪的“咯吱”声,从街角断断续续传来,像催命的鼓点。我把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半张脸,沿着墙根的阴影往前走。袖中的碎银硌着掌心,还有兄长塞给我的那封信,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字迹怕是要晕开了。
去哪里?兄长让我找慕知义。可慕家会不会也被牵连?我攥着那方断翅的荷纹帕子,指尖触到帕上的铁锈味——那是他的血吗?忽然想起萧彻,想起他说“等我回来”,想起他说“若荷风还在,自然会回”。若不是他,沈家怎会落得这般境地?恨意像冰锥,猛地扎进心里,却又很快被更深的恐慌淹没。
路过街角的茶摊时,听见两个卖炭翁蹲在避风处,压低了声音议论。
“听说了吗?沈尚书今早被押去刑部了,定了‘勾结逆贼萧彻,意图谋反’的罪,要流放三千里,发往极北苦寒之地!”
“何止啊!他那个儿子,沈砚之,刚才拒捕,被当场斩了……就在府门前的石阶上,血流了一地,都冻成冰了!”
“啧啧,作孽哦,好好的尚书府,一夜之间就没了……”
“还不是因为攀附靖安侯?那萧彻也是个狠角色,据说带着亲兵反出京城了,现在到处都是抓他的画像,悬赏黄金千两呢!”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兄长……斩了?那个总替我挡着人潮,笑我“还像个孩子”的兄长,那个替我封笺、替我递帕子的兄长,就这么没了?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雪地里,瞬间冻成了冰粒。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我用力咽下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夕阳把雪染成诡异的橘红色,像泼了一地的血。我冻得浑身发僵,脚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靴底早就磨破了,雪水混着血渗进来,黏糊糊的。路过一座破庙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
我犹豫着推开门,蛛网和灰尘扑面而来。角落里堆着些干草,一个穿着月白棉袍的身影蜷缩在那里,正是慕知义。他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沾着暗红的血迹,看见我时,猛地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想站起来:“沈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公子……”我再也撑不住,腿一软跪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我家……我家没了……”
他踉跄着走过来,扶住我的胳膊,他的手也很凉,却带着温度。“我听说了。”他声音里满是震惊和痛惜,“抄家的旨意来得太急,我想去报信,却被官兵拦在巷口。”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冻得发紫的脸上,“你跟我来。”
他扶我到干草堆旁坐下,自己则靠在香案边。我这才发现他左臂上的伤——棉袍被划开一道大口子,暗红的血浸透了布料,连干草上都沾着血点。“怎么弄的?”
“官兵围府时,想抓我去顶罪,说我是‘逆党同谋’。”他咬着牙,任由我用帕子(我从袖中摸出块干净的,是母亲给的陪嫁)蘸着雪水给他擦血,“还好我跑得快,翻墙时被他们的刀划了一下。”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目光恳切,“沈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已托相熟的船家备好船,今夜子时在秦淮河码头出发,去苏州暂避。你跟我走。”
我望着他臂上狰狞的伤口,忽然想起上元夜他温和的笑,重阳街他替我挡开孩童的手。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书生,竟也成了亡命之人。
“慕公子,连累你了。”
“说什么傻话。”他笑了笑,牵动了嘴角的伤,疼得皱起眉,却依旧温和,“家父与沈伯父是总角之交,我护着你是应当的。”他从怀里摸出个干硬的馒头,冻得像石头,掰了一半递给我,“先垫垫,夜里的船要走很久,怕是没东西吃。”
馒头啃得牙龈发酸,我却不敢停,胃里空得发慌。慕知义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萧彻……他或许有苦衷。”
我握着馒头的手猛地一顿,碎屑掉在雪地上。“苦衷?”我声音发颤,像被踩住的猫,眼里的泪又涌了上来,“他的苦衷,就是让我家破人亡?就是让我兄长……”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来。
“朝堂之事,复杂得很。”他望着破庙漏风的屋顶,雪从瓦片的缝隙里飘进来,落在他的发间,“太子谋反是真,但萧彻是否参与,还未可知。我托人打听,说他逃狱前,曾单枪匹马闯过禁军大营,似乎想面圣辩解,却被乱箭射退,肩上中了一箭。”
我愣住了。闯大营?辩解?那个被画像贴满街巷的“逆贼”,会做这样的事?
“不可能。”我摇头,帕子上的铁锈味似乎更浓了,“他若无辜,为何要逃?”
慕知义没再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幅字——竟是那日我替他转交父亲的《兰亭序》。“这是我从家里抢出来的,想着或许能换些盘缠。”他展开字卷,月光从破庙的窗棂照进来,落在“死生亦大矣”几个字上,墨迹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像在哭泣。
子时的秦淮河,黑得像一匹浸了墨的缎子。两岸的灯影早已熄灭,只有码头的老槐树上,挂着盏残灯,风一吹,摇摇晃晃,像只鬼眼。
慕知义雇的船很小,是艘渔船,舱里还堆着渔网,带着鱼腥味。船在水里晃得厉害,我缩在舱角,听着船桨划水的“吱呀”声,还有远处官兵巡逻的梆子声“笃笃笃”,心一直悬在嗓子眼。
“睡会儿吧,到苏州还要好几天。”慕知义递给我件他的棉袍,带着淡淡的墨香和雪气,“我守着。”
我裹紧棉袍,却毫无睡意。望着舱外漆黑的水面,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我在秦淮河上看灯,兄长替我摘了朵最大的荷花,花瓣上的露珠滴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此刻脸上的泪。那时的秦淮河,灯影摇红,笑语喧哗,哪里像现在这般,死寂得像座坟墓。
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沈府的后花园,荷叶长得比人高,母亲在廊下教我绣花,针脚歪歪扭扭,她却笑着说“我们清辞绣得好”;兄长在旁边读诗,读的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父亲坐在石凳上,看着我们笑,手里摇着蒲扇。忽然一阵狂风刮过,荷叶全倒了,亲人的脸变得模糊,我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水。
“清辞!醒醒!”慕知义推醒我时,声音里带着惊慌,“有追兵!”
我猛地坐起来,听见船外传来“嗖嗖”的箭声,还有官兵的呐喊:“船上有逆贼!快停下!再不停就放箭了!”
慕知义抓起船桨,用力往岸边划,水溅了他一身,“别怕,我引开他们,你跳船!”
“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他回头看我,目光决绝,却又带着一丝温柔,“记住,去苏州找城南的‘晚香楼’,找老板娘苏三娘,报我的名字,她是我家的旧识,会护着你!”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木牌,刻着“慕”字,塞给我,“这是慕家的信物,她见了会信你。”
船离岸边还有丈许远,箭已经射到了船板上,“笃笃”作响,有的甚至穿透了船篷,擦着我的耳边飞过。慕知义猛地把我往水里推:“跳!快!”
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我。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扎进四肢百骸,冻得我几乎窒息。我拼命往岸边游,听见身后传来慕知义的呐喊“我在这里!”,还有刀剑相击的脆响,箭射进水里的“噗通”声。爬上河岸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那艘小船已经被点燃,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上元夜最亮的灯,却烧得人眼睛疼。慕知义的身影在火光里闪了一下,便被官兵围了起来,他手里还举着那卷《兰亭序》,像举着最后的尊严。
我跌跌撞撞地跑进芦苇荡,泥水灌满了鞋袜,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风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呜呜地响,像慕知义最后看我的眼神,带着嘱托,带着不舍。
夕阳西下时,我终于走出了芦苇荡。脚上的鞋早就磨破了,血和泥粘在一起,结成硬块,疼得钻心。远处的官道上,有辆马车驶过,扬起的尘土混着雪沫,落在我脸上,像打了巴掌。
我攥着慕知义给的木牌,还有那方断翅的帕子,站在寒风里,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苏州?晚香楼?可我连方向都辨不清。
路边的石碑上刻着两个字:“枫桥”。字迹模糊,像是被人用刀刮过,又被雪填了缝。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看见远处的渡口有艘渔船。一个老渔翁正收网,我走过去,想求他载我一程,话还没说出口,却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里。
失去意识前,我好像看见一个玄色的身影,骑着马从官道上奔来。马蹄踏过积雪,溅起的雪沫像碎玉。那人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怀里似乎抱着什么,很紧很紧,像抱着稀世珍宝。
是他吗??
这个念头刚起,我便彻底沉入了黑暗。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萧彻。是命运的网,终于收紧了。而我这株被狂风连根拔起的荷,从此只能在乱世的泥沼里,随波逐流,像片无根的浮萍,不知归处,也不知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