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宫那座华美的囚笼里，毒藤悄然蔓延。柳贵妃的“鬼影藓”如同最阴险的诅咒，经由埋藏在听雨轩深处、一个负责洒扫庭院、沉默寡言的老太监之手，无声无息地混入了沈知微每日的饮食茶水之中。
起初的变化极其细微。白日里精神不济的倦怠感被太医归咎于之前的“惊悸未愈”和安神药的副作用。夜间的噩梦越发频繁，光怪陆离，总缠绕着父亲血书上的字迹和皇帝扳指上冰冷的徽记，惊醒时冷汗涔涔，心跳如鼓。胸口那股憋闷感也日渐加重，如同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牵扯痛。
沈知微照例每日请脉，按时服药，对着太医和春枝，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带着几分虚弱的温顺。她甚至在皇后例行召见众妃时，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疲惫和力不从心，引得皇后关切地询问了几句。
“沈才人瞧着气色不大好，”皇后端坐上首，身着明黄凤袍，面容端庄慈和，声音温婉，“可是听雨轩住得不惯？还是身子未大好？太医怎么说？”话语间满是中宫之主的关怀体恤。
下首坐着的几位嫔妃也纷纷投来目光。德妃李氏，容貌清丽，气质温婉，此刻眼中也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淑妃张氏，略显丰腴，笑容可掬，附和着皇后的关切；还有几位位份稍低的贵人、美人，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沈知微微微垂首，掩去眼底的冷光，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劳皇后娘娘挂心，婢妾无碍。许是秋日天凉，旧疾有些反复，太医说需好生静养些时日。”她将一切归咎于“旧疾”，将柳贵妃的毒手完美地隐藏在“体弱多病”的表象之下。
“那便好生养着，”皇后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后宫姐妹，当以和为贵，更要爱惜自身。沈才人救贵妃有功，陛下也记着呢。”她看似公允地提了一句皇帝的“记得”，却巧妙地再次将沈知微推到了风口浪尖。
沈知微清晰地感觉到，德妃那温婉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探究，淑妃笑容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皇后的话，表面是维护，实则是在提醒所有人——这个沈才人，是皇帝“记得”的人，是柳贵妃的眼中钉，是这平静水面下最不稳定的漩涡中心。
“婢妾谢皇后娘娘体恤。”沈知微再次垂首，姿态恭谨温顺，心中却冷笑更甚。她需要这份“体弱多病”的掩护，也需要皇后这看似公正的“关怀”来暂时抵挡一些明枪暗箭。她甚至，要利用这份“病”，来达成她的目的。
“娘娘，这是尚药局新送来的‘凝神香’，”春枝捧着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盒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喜色，“说是皇后娘娘特意吩咐，让尚药局用最好的料给您配的，最能安神助眠。”
沈知微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脸色苍白，闻言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青瓷盒。皇后……动作倒是快。这香，或许是真心体恤，或许是另一种试探，又或许……是给柳贵妃看的姿态？
“搁着吧。”她声音带着倦意，“替我梳妆，简单些。”
春枝有些不解：“娘娘要出去？太医说您需要静养……”
“去御花园走走，”沈知微打断她，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总闷在屋里，病气更重。透透气也好。”她需要制造一个“偶遇”。一个能让她接近目标，又能将自身置于“被动”位置的偶遇。
深秋的御花园，少了夏日的繁花似锦，多了几分萧疏的意境。几株晚开的金桂飘散着甜香，枫叶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红黄，在阳光下绚烂夺目。沈知微披着那件素云锦的披风，熏染的苏合香气早已淡去，只余下料子本身的清冷。她在春枝的搀扶下，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缓缓走着，脚步虚浮，时不时轻咳两声，一副弱柳扶风的病西子模样。
目标很快出现。
在通往梅林必经的石桥上，德妃李氏正带着两名宫女，凭栏而立，欣赏着桥下锦鲤。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装，外罩浅碧色薄纱，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整个人如同秋日里的一泓清泉，温婉沉静。
沈知微的脚步在桥头顿住，似乎有些犹豫，随即轻轻咳了一声。
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德妃。她转过身，看到沈知微，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关切的笑容：“是沈才人？身子可好些了？怎的出来了？”她说着，主动走下几级台阶迎了上来。
“婢妾见过德妃娘娘。”沈知微连忙屈膝行礼，动作因“虚弱”而略显迟缓。
“快免礼。”德妃伸手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沈知微苍白的面容和那件素雅的披风上，眼中带着真诚的担忧，“脸色还是这般不好。这秋风虽不烈，但也带着寒气，你该在屋里多养养才是。”她的语气温柔，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谢娘娘关怀，”沈知微声音低柔，“婢妾在屋里闷得慌，想着出来透透气，不想冲撞了娘娘。”
“哪里的话。”德妃笑容温煦，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沈知微身上的披风，赞道，“这披风倒是雅致，素云锦的料子，配你这般清雅的气质正好。”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听闻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赏了你一匹素云锦？可是这匹？”
“正是。”沈知微微微颔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被贵人关注”的羞涩与感激，“婢妾想着天凉了，就赶着做了件披风。只是……”她欲言又止，轻轻抚了抚披风的边缘。
“只是什么？”德妃关切地问。
“只是婢妾愚钝，”沈知微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想着新料子气味有些冲，便用了些库房里存着的苏合香熏了熏，想着去去味。谁知熏得过了些，这香气至今未散尽，倒显得婢妾轻浮了。”她将“苏合香”三个字，以一种完全无知的、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口吻说了出来，眼神清澈无辜，仿佛真的只是嫌弃自己熏香的手艺不好。
德妃闻言，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语气也带着安抚：“这有什么打紧。苏合香是极好的香料，安神醒脑。只是……”她话锋微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推心置腹的意味，“妹妹初来乍到，有些事或许不知。这苏合香虽好，但玉芙宫那位……闻不得这个气味。妹妹往后若要去那边走动，可千万记得换身衣裳才好，免得无意间冲撞了。”
来了！
沈知微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恍然大悟又带着后怕的惊诧：“啊！竟有此事？婢妾……婢妾全然不知！多谢德妃娘娘提点！婢妾往后定当谨记！”她感激地看着德妃，眼中充满了“无知少女”被点醒的庆幸。
德妃看着她这副“懵懂”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她轻轻拍了拍沈知微的手背，笑容愈发温婉：“无妨，不知者不怪。妹妹身子弱，快些回去吧，莫要再受了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遣人来本宫这里说一声。”她的话语滴水不漏，关怀备至，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宽厚仁善的姐姐。
沈知微再次感激地行礼告退。转身离开时，她眼底的温顺和感激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德妃……这位以温婉贤淑著称的妃子，果然不简单。她看似善意的提醒，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确认自己对“苏合香”事件的了解程度，更是将自己对柳贵妃的“潜在威胁”再次点明！她在利用自己，去试探柳贵妃的底线，去搅动那潭浑水！
很好。这正是她需要的。她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沈知微，不过是一枚被各方势力推来搡去的棋子，一个因“无知”而误打误撞惹怒了贵妃的可怜虫。她的“病”，她的“虚弱”，她的“无知”，都是最好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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