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荷池在初夏午后泛着粼粼波光,粉白的荷花刚刚绽出尖角,被风一吹便轻轻摇曳。沈知微坐在临水的轩榭里,手里捻着一串新得的东珠手链,珠子圆润光洁,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她换了件藕荷色的软缎宫装,领口绣着缠枝莲纹,发间那支雄鹰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是前日萧彻所赠,如今已取代了那支血玉簪。
“娘娘,内务府刚送来的账册。”春枝捧着一个紫檀木匣进来,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自皇后娘娘被废,各宫的份例都归咱们掌了,连尚食局的采买也得您过目才能定。”
沈知微掀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账册,最上面一本记着各宫的用度。她指尖划过“坤宁宫”三个字,那里如今只剩寥寥几笔,标注着冷宫的日常开销。“周明远那边有动静吗?”她忽然问,目光落在池中游弋的锦鲤上。
“还在查。”春枝压低声音,“小顺子说,周将军被陛下解了兵权,改任闲职,这几日正托人往宫里递牌子想见陛下,都被挡回去了。”
沈知微轻笑一声,将账册推回匣中。沈父当年弹劾周明远克扣军饷,证据确凿,本可判流放,却因皇后枕边风只削了爵位。如今想来,那不是皇后的情面,而是皇帝留着周家制衡沈家的手段。待沈家倒台,周家便成了下一个被剪除的棋子,这盘棋,从一开始就握在皇帝手中。
正说着,殿外传来脚步声,萧彻一身常服走了进来,玄色衣袍上沾着些微尘土,显然是刚从城外马场回来。他径直走到沈知微身边坐下,拿起她腕间的东珠手链,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肌肤:“这珠子不错。”
“陛下赏的自然是好的。”沈知微顺势靠在他肩头,声音柔得像水,“听说陛下今日射了只白狐?臣妾让人炖了狐肉汤,陛下要不要尝尝?”
萧彻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那本摊开的账册上。“皇后的旧部,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忽然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知微拿起一颗冰镇的荔枝递到他唇边,笑意温婉:“有罪的按律办,没罪的调去浣衣局,也算全了往日情分。倒是周家那边,臣妾听说周将军近日频繁接触旧部,会不会……”
“他翻不起浪。”萧彻咬下荔枝,舌尖尝到一丝冰凉的甜,“朕已让人盯着了。”他看着沈知微低垂的眼睫,那上面沾着点碎光,像极了当年沈父血书上未干的墨迹。前日查王婆子的死因时,侍卫在莲池底摸到了一小块银链碎片,纹样与沈知微常戴的那条分毫不差。
他没说破。有些事,捅破了反而无趣。这后宫就像一盘棋,他需要一枚足够锋利的棋子,而沈知微恰好合适——她够狠,够聪明,更重要的是,她的恨意永远指向别人,暂时威胁不到他的皇权。
“对了,”沈知微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纸,“臣妾整理父亲旧物时,找到这个,或许对陛下有用。”
那是沈父当年弹劾周明远的奏折底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批注,甚至夹着几张周明远私通敌国的密信副本。萧彻展开来看,指尖触到纸页上沈父遒劲的笔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身影,那时的沈巍眼中有光,不像后来那般锋芒毕露,倒像是块未经打磨的璞玉。
“这些……为何之前没呈上来?”萧彻的声音沉了沉。
沈知微垂下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臣妾也是刚找到。父亲临终前将这些锁在樟木箱里,说是若沈家有翻身之日,便呈给陛下辩白。如今看来,倒是能证父亲并非私通外戚。”
萧彻将奏折合上,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他何尝不知沈家是冤屈?当年周明远私通敌国的证据,还是他暗中递到沈父手中的。他需要借沈父之手扳倒手握兵权的周家,又需要借皇后之恨除掉功高震主的沈家,如此一来,朝堂兵权便尽归他掌控。
只是他没算到,沈知微会活下来,还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温柔的皮囊下裹着淬毒的刀,偏这把刀还懂得如何取悦他。
“你想如何?”萧彻忽然问,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
“臣妾不敢妄议朝政。”沈知微伏在他膝上,声音带着哽咽,“只求陛下还父亲一个清白,其余的……臣妾信陛下自有决断。”
这副全然信赖的模样,让萧彻心头微动。他抬手抚过她的发,闻到一股清雅的荷香,是永寿宫新制的香膏。这香气近来总萦绕在他身边,批阅奏折时案头的茶盏里,夜寝时枕畔的熏笼中,不知不觉间,竟成了他习惯的味道。
“传朕旨意,”萧彻缓缓开口,“追复沈巍太子少保衔,按国公礼改葬。”
沈知微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震惊,随即化为滚烫的泪:“谢陛下!臣妾……臣妾代沈家上下谢陛下恩典!”
看着她泪落如雨的模样,萧彻忽然觉得,留着她也不错。至少在这冰冷的宫里,还有一个人会为他的一句话流泪,哪怕这眼泪里或许藏着算计。
三日后,沈父改葬的消息传遍后宫。淑妃在冷宫里听闻时,正用一块碎瓷片在墙上划着什么,听到“沈巍”二字,突然发出凄厉的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她那未出世的孩子,终究成了别人棋盘上的弃子。
而永寿宫的势力,在这场风波中悄然膨胀。沈知微借着整理沈父旧物的由头,将当年沈家的旧部——那些被流放的家仆、被贬的属官,一一召回身边,安插在尚食局、浣衣局等要害处。她甚至说服萧彻,让春枝掌管了后宫的钥匙,各宫的用度、人员调动,都得经永寿宫过目。
初夏的风带着荷香漫进紫宸殿时,萧彻正在批阅奏折。案头放着一碗冰镇绿豆汤,是沈知微亲手送来的,碗沿还沾着片新鲜的荷叶。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口,忽然想起幼时随先帝南巡,在江南见过的万亩荷塘,那时的风也是这般,裹着水汽,却不像如今这样,浸得人骨头都发酥。
“陛下,”王德全轻手轻脚地进来,递上一份密报,“周将军昨夜在府中自尽了,死前……烧了不少书信。”
萧彻握着汤匙的手顿了顿,绿豆汤的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知道了。”他淡淡道,目光扫过密报上“周府搜出与废后往来信件”的字样,忽然觉得有些乏味。
这些人,无论是沈巍、周明远,还是周氏,终究都成了权力棋局上的枯骨。倒是那个总在他身边笑盈盈的女子,像池中的荷花,看着柔弱,根须却早已在泥里盘根错节,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船舷。
他放下密报,看向窗外。永寿宫的方向隐约传来丝竹声,想必沈知微又在临水轩榭里宴客。他忽然想去看看,看看她在众人簇拥下笑起来的模样,是不是还像初见时那般,带着点怯生生的温顺。
荷风穿过回廊,吹起他的衣袍下摆。萧彻一步步走向永寿宫,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让这株带刺的荷花长在自己的池子里,也并非坏事。至少,她的根须再深,终究离不开他给的这片水。
而轩榭里的沈知微,正笑着接过宫女递来的新茶。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玄色的身影,她端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得更柔了。杯中茶叶打着旋沉下去,像极了那些在权力漩涡中逐渐沉没的人影。她知道,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她要的,从来不止是为沈家翻案——她要的,是这盘棋的最终执子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