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风带着戈壁的粗粝,卷着细沙掠过残断的城垣。沈知微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撩开窗帘,见远处的烽火台在暮色中只剩一道模糊的剪影,像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荒原上。她换了件月白色的粗布便服,外罩灰鼠皮坎肩,乌发只松松编了条长辫,褪去了宫中的华贵,倒添了几分江湖儿女的飒爽。
“还有半个时辰便到旧营垒了。”萧彻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穿着玄色劲装,腰间悬着佩剑,少了龙袍加身的威严,多了些当年随军历练的英气。车窗外的风沙吹进来,拂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竟比在宫中时多了几分鲜活。
沈知微放下窗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座上的木纹:“陛下还记得这里的路。”
“当年随先帝来过高加索,”萧彻望着窗外掠过的芨芨草,声音带着一丝悠远,“你父亲在这里打了场漂亮仗,以三千兵力击退漠北两万铁骑,用的是‘困兽阵’,把敌军引进峡谷再断其后路。”他说起沈巍时,语气里少了朝堂上的讳莫如深,多了几分真心的敬佩。
沈知微的心轻轻一颤。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坦诚地谈及父亲的战功,而非那些“通敌”的污名。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泛黄的荷包,里面装着半块磨损的兵符,是从父亲旧物中找到的。“这是父亲当年用过的,”她递过去,声音放轻,“他说黑风口的风沙能磨利刀刃,也能看清人心。”
萧彻接过兵符,指尖触到上面斑驳的刻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军帐中慷慨陈词的身影。沈巍的眼睛很亮,说起兵法时眉飞色舞,全然不像后来那般谨小慎微。他摩挲着兵符上的“沈”字,忽然道:“当年抄家那日,我在宫墙上看着,见你抱着这块兵符从火里冲出来,手腕被烧伤也不肯松手。”
沈知微猛地抬头,眼底闪过震惊。她从不知道,那天皇帝竟在现场。那日的火光、哭喊、刺鼻的烟味瞬间涌上心头,她攥紧的指尖泛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为何……”
“为何不救你?”萧彻打断她,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时我刚登基,朝堂不稳,周家和你父亲的旧部势同水火。若留你,你只会成为他们争斗的棋子。”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把你送进掖庭,是想让你活着,等风波平息。”
车外的风沙忽然大了,拍打在车壁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沈知微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映着跳动的烛火,竟有几分她从未见过的坦诚。或许他说的是真的,或许不是,但这一刻,她忽然不想深究了。
抵达旧营垒时,月已上中天。残垣断壁在月光下投下参差的影子,墙角的野草随风摇曳,远处传来胡笳的呜咽,带着边塞独有的苍凉。沈知微踩着碎石往前走,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见是块半埋在沙里的石碑,上面刻着“忠魂”二字,字迹已被风沙磨得模糊。
“是你父亲为阵亡将士立的。”萧彻走到她身边,弯腰拂去碑上的浮沙,“当年他在这里守了五年,每战必胜,却在最后一战后被召回京城,从此再没回来。”
沈知微蹲下身,指尖抚过碑上的刻痕,忽然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她才惊觉自己哭了。这些年的隐忍、算计、仇恨在这一刻忽然决堤,她不是宁妃,不是复仇者,只是个想念父亲的女儿。
萧彻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忽然伸出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他的怀抱带着风沙的凉意和淡淡的皂角香,不同于宫中龙涎香的疏离,竟有几分安稳的暖意。“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沈知微没有挣扎,任由眼泪浸湿他的衣襟。或许是这月光太柔,或许是这风沙太烈,或许是他怀中的温度太真,她忽然想放下那些沉重的仇恨,做回那个能在父亲膝下撒娇的沈知微。
次日清晨,两人在营垒的瞭望塔上看日出。朝阳从地平线跃出,将戈壁染成一片金红,远处的烽火台在晨光中渐渐清晰。沈知微靠在栏杆上,看着萧彻用树枝在地上画“困兽阵”的图,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棱角分明,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竟有几分孩子气的专注。
“这里该留个暗哨,”她指着图中的峡谷入口,“漠北人善骑射,若从两侧山腰包抄,困兽阵便成了死局。”
萧彻抬头看她,眼中闪过惊喜:“你也懂兵法?”
“父亲教过。”沈知微笑了,是这些年最真切的笑,“他说女子也该懂些防身之术,免得被人欺负。”
两人并肩看着晨光中的荒原,风沙吹起他们的衣袂,猎猎作响。萧彻忽然握住她的手,指尖的薄茧摩挲着她的掌心:“知微,回京城后,朕便下旨为你父亲平反,恢复沈家荣光。”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看着他真诚的眼眸,忽然明白这便是他敞开心扉的方式。她没有回答,只是反握住他的手,指尖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像黑风口的春风,虽带着凉意,却已能吹醒冻土下的种子。
回程的路上,马车里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沈知微靠在萧彻肩头闭目养神,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风沙味,忽然觉得那些纠缠多年的仇恨,或许真的能在这样的晨光与风沙中,慢慢消散。
萧彻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拂去她鬓边的沙粒。他知道她心中仍有芥蒂,知道那些陈年旧案绝非一句“平反”就能抹平,但此刻,他忽然愿意相信,愿意等她真正放下。就像黑风口的春天,纵然来得迟,终究会吹绿荒原。
车窗外,风沙渐渐平息,远处的绿洲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像极了他们之间那点刚刚萌芽的、脆弱却真切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