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风口的第三日,马车驶入中原地界。戈壁的粗粝风沙被江南的湿润水汽取代,道旁的柳树抽出新绿,粉白的桃花沿着河岸连绵绽放,风一吹便落英缤纷,沾了满车的香。
沈知微撩开窗帘,见官道旁的市集热闹非凡,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穿蓝布短打的孩童追着风筝跑,竹篮里的新茶散发着清香。她转头看向身侧的萧彻,他正对着车壁上的划痕出神,玄色劲装的袖口沾着些尘土,倒比穿龙袍时多了几分人气。
“陛下,要不要下去走走?”沈知微的声音带着笑意,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听说前面的清河镇有个庙会。”
萧彻抬眼,见她眼底映着市集的烟火气,亮得像落了星子。他颔首:“好。”
两人换了身更普通的布衣,沈知微梳着双丫髻,簪了两朵刚摘的桃花,萧彻则将佩剑藏在行囊里,看着竟像个走南闯北的书生。混入人群时,有卖糖画的老汉吆喝着经过,糖浆在石板上画出栩栩如生的龙凤,沈知微驻足看着,指尖不自觉地碰了碰鬓边的桃花。
“想要?”萧彻问,伸手便要掏钱,却被她按住。
“我来。”沈知微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学着旁人的样子讨价还价,“老汉,便宜些,两文钱买个兔子的。”她笑得眉眼弯弯,全然没了宫中的端庄,倒像个雀跃的少女。
萧彻站在一旁看着,见她接过糖画时指尖被烫得轻轻一颤,却还是宝贝地捧在手里,忽然觉得这市井的烟火,比宫宴的珍馐更能暖人心。
走到街口的茶馆,两人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说书先生正讲着“沈将军黑风口大捷”的故事,唾沫横飞地描述着沈巍如何单枪匹马冲阵,听得茶客们拍案叫好。沈知微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眼眶有些发热。
“当年你父亲确是这般英勇。”萧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怅然,“只是功高震主,难免引来猜忌。”
沈知微转头看他,见他望着说书先生的方向,眼神里有惋惜,也有无奈。她忽然想起黑风口的那个夜晚,他说“把你送进掖庭是想让你活着”,或许,他并非全然的冷酷。
茶过三巡,街上忽然一阵喧哗,原来是迎亲的队伍经过,红绸漫天,唢呐声震耳欲聋。新娘的花轿从茶馆楼下抬过,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新娘红盖头下羞涩的笑靥。沈知微看得入神,忽然感觉手背一暖,竟是萧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指尖带着茶水的微凉,掌心却很暖。两人都没说话,只看着那队花轿消失在桃花深处,空气里弥漫着甜酒的香气,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傍晚在渡口歇脚时,恰逢渔民用新打的鱼熬了汤,乳白色的汤汁泛着油花,撒上葱花便香得人直咽口水。萧彻皱眉看着粗瓷碗上的豁口,沈知微却先舀了一勺尝了尝,眼睛一亮:“陛下尝尝,比御膳房的鲜美。”
他犹豫着尝了一口,鱼的鲜甜混着姜的辛辣在舌尖炸开,竟是从未有过的滋味。见他吃得认真,沈知微忽然笑了:“陛下也有不挑剔的时候。”
“入乡随俗。”萧彻的耳根微微发红,避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归航的渔船,夕阳把水面染成金红,渔民的歌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质朴的喜悦。
夜里宿在镇上的客栈,只有一间上房。沈知微正对着两张并排放着的床犯愁,萧彻已解开行囊:“我睡外间的椅子便可。”
“不必。”沈知微铺着床铺,声音很轻,“都是寻常百姓,哪有那么多规矩。”她将自己的被褥往床里挪了挪,留出大半的位置。
烛火摇曳中,两人并肩躺着,中间隔着能再睡一个人的距离。窗外的蛙鸣此起彼伏,带着江南春夜的湿润。沈知微数着帐顶的花纹,忽然听见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萧彻竟睡着了。
她悄悄转头,见他眉头舒展,褪去了帝王的威严,倒像个卸下重担的旅人。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映得他下颌的线条柔和了许多。沈知微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在行军的帐中靠在她床边睡着,鼾声里都带着风沙的味道。
心头一软,她轻轻扯过被角,往他身上盖了盖。
次日清晨,两人在渡口的石阶上看日出。晨雾未散,渔夫摇着橹从雾中穿出,木桨搅碎水面的霞光,惊起一群白鹭。萧彻忽然开口:“等处理完朝政,朕便带你去江南住些日子,就在这样的渡口边,盖间屋子。”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转头见他望着水面,眼神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憧憬。她没有回答,只是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子,往水里一掷,石子贴着水面跳了三下才沉下去。
“我父亲教我的。”她笑着说,像在分享一个珍藏多年的秘密。
萧彻也捡起一块石子,学着她的样子掷出去,却只跳了一下。沈知微笑得前仰后合,见他故作愠怒地瞪过来,又连忙收了笑,耐心地教他如何发力。阳光穿过她的发间,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离京越近,官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偶尔有认识萧彻的官员远远跪拜,都被他挥手斥退。沈知微知道,这场短暂的市井之旅快要结束了,他们终将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做回皇帝与妃子。
但坐在摇晃的马车里,闻着他身上沾染的桃花香,沈知微忽然觉得,或许那些宫墙内的算计与仇恨,并非生命的全部。就像这一路看过的风沙与桃花,苦与甜,本就交织在一起。
她靠在车窗上,看着萧彻低头研究那半块兵符,晨光落在他认真的侧脸上,忽然轻声道:“陛下,到了京城,臣女想亲手为您做碗鱼羹。”
萧彻抬头看她,见她眼底的笑意真切,不像宫中的虚与委蛇,便颔首:“好。”
车窗外,桃花落了满路,像铺了层粉色的雪。沈知微知道,这场短暂的“普通人”之旅终会结束,但有些东西,已像种子落在了心底,或许在某个春风拂过的清晨,便会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