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只剩一日路程时，恰逢镇上的花灯节。暮色刚沉，沿街的灯笼便次第亮起，走马灯转出才子佳人的剪影，莲花灯浮在河面上随波逐流，孩童提着兔子灯穿梭其间，笑声脆得像冰糖。
沈知微站在客栈二楼的廊下，看着楼下流光溢彩的街市，发间的桃花早已凋谢，换上了一支素银簪，却依旧难掩眼底的雀跃。萧彻从身后走来，手里提着一盏刚买的宫灯，纱面上绣着“百年好合”的字样，烛光透过纱面映得他侧脸温润。
“下去看看？”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少了平日的威严，多了几分随性。
沈知微转头，见他玄色布衣上沾了点灯油，竟觉得这烟火气比龙袍更顺眼。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这几日相处，她几乎要忘了他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忘了沈家满门的血债。
街市上锣鼓声震天，舞龙的队伍卷着金鳞般的灯影掠过，带起一阵风。萧彻伸手护在她身侧，避开拥挤的人潮，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让她想起渡口初遇时那碗鲜美的鱼汤。
“猜灯谜吗？”沈知微指着街角的彩灯，纸条上写着“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
萧彻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河面上的青蛙灯：“是青蛙。”
摊主笑着递上一支糖葫芦，红彤彤的果子裹着晶莹的糖衣。沈知微咬了一口，甜意漫到舌尖，忽然被身后的喝彩声吸引——原来是在竞拍一盏琉璃灯，灯身雕着凤凰展翅，烛火一照便流光溢彩，映得半个河面都泛着虹光。
“我要这盏灯。”一个锦衣公子扬着银票，语气倨傲。
沈知微看得入神，没留意萧彻已走上前。他没掏银票，只对摊主说：“我对一副对联，若能对上，灯便归我。”他指着那盏凤凰灯，朗声道，“凤翅展时，流光映得星河碎。”
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上联既写灯影又喻帝王，极难对出。沈知微的心也悬了起来，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丝笃定的笑意，忽然福至心灵。
“龙吟起处，烛火摇得月影斜。”她轻声接道，声音清越如笛。
摊主愣了愣，随即抚掌大笑：“好！好一个龙吟对凤翅！这灯归二位了！”
萧彻接过琉璃灯，小心地递到她手中。灯身的凤凰在烛光中仿佛活了过来，翅尖的流光落在他眼底，竟有几分温柔。沈知微捧着灯，指尖触到滚烫的灯座，忽然觉得这片刻的温情，像极了儿时父亲为她扎的纸鸢，明知会断线，却还是忍不住贪恋飞翔的快意。
“喜欢吗？”他问，目光落在她被灯影染红的脸颊上。
沈知微点头，忽然抬头撞进他眼底。那里面没有权谋，没有猜忌，只有映满灯影的温柔，像黑风口的春风，几乎要吹化她心头的坚冰。她忽然想，若没有当年的抄家，若他只是寻常书生，若她仍是将军府的小姐，是否能像此刻这般，提着一盏灯走在烟火人间？
“喜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萧彻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灯灰，指尖擦过她的鬓角。这一刻，锣鼓声、喝彩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他掌心的温度，和琉璃灯流转的光。沈知微闭上眼，几乎要沉溺在这虚假的温情里——或许，她可以试着原谅，试着忘记，试着……爱他。
可这念头刚起，便被一阵尖锐的刺痛撕裂。她猛地想起父亲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母亲悬梁时晃动的裙摆，还有那道提前三日的抄家圣旨——眼前的温柔，不过是用沈家百条人命换来的假象。
她猛地后退一步，琉璃灯在手中晃了晃，烛火险些熄灭。萧彻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的温柔瞬间被错愕取代：“怎么了？”
“没什么。”沈知微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冰寒，“风大，我们回去吧。”
回客栈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拖出两道疏离的影子，像被硬生生劈开的两半。沈知微握着那盏凤凰灯，灯身的温度烫得她手心发疼，却抵不过心口的寒意——方才那瞬间的动摇，简直是对亡魂的亵渎。
萧彻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忽然明白有些裂痕终究无法弥补。他以为市井的烟火能焐热她的心，却忘了有些伤口太深，早已烂到骨子里。
回到客栈，沈知微将琉璃灯放在桌上，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凤凰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狰狞的模样。萧彻站在门口，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忽然道：“明日……朕便下旨为沈家平反。”
沈知微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不必了。”
她转身，眼底的温情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彻骨的决绝：“陛下以为，一道圣旨便能换回百条人命？便能让我忘了父亲血书里的‘贵妃害我’？忘了母亲临终前的眼神？”
萧彻的脸色瞬间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确实不是主谋，却也是这场屠杀的默许者，是踩着沈家尸骨坐稳龙椅的既得利益者。
“那盏灯，”沈知微指着桌上的琉璃灯，语气平静得可怕，“陛下留着吧，或许能送给真正配得上的人。”
萧彻看着她眼中的冰寒，终于明白这几日的和睦不过是镜花水月。他提起灯，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是沈知微将那半块兵符放在了桌上，与琉璃灯的流光形成刺目的对比。
灯影在地上碎成一片，像她那颗刚刚动摇又瞬间冰封的心。沈知微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忽然抓起桌上的兵符，指尖死死攥着，直到冰冷的铜边嵌进掌心——她差点忘了，她是沈巍的女儿，不是任人摆布的宁妃。
窗外的花灯依旧热闹，河面上的莲花灯漂向远方，像无数个无法回头的昨日。沈知微走到窗边，看着那片流光溢彩，忽然将兵符贴在胸口，那里隔着衣料能摸到父亲血书的印记。
“爹，娘，女儿没忘。”她轻声说，泪水落在兵符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明日回京，便是收网之时。”
夜风吹进窗棂，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只留下琉璃灯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颗破碎的心，在复仇的路上，再也拼不回完整的模样。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