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的紫藤花谢了又开,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摊开的淡紫色信纸。沈知微坐在窗边的竹榻上,看着张之龄送来的密报,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容嫔在天牢里疯了,见人就喊“鎏金面具”,还说当年抄家时,是戴着面具的人亲手夺走了镇国将军印。
“周党旧部有动静吗?”沈知微翻过一页,指尖划过“吏部侍郎周显”的名字——正是废后周氏的堂弟,当年负责抄家的监斩官之一。
“小顺子说,周显这几日频繁出入天牢,想灭口却被陛下的人拦下了。”春枝端来一碗杏仁茶,水汽氤氲中,能看见远处乾清宫的琉璃瓦在雨中泛着冷光,“陛下昨夜又在苑外站了半个时辰,雨打湿了袍角都没察觉。”
沈知微舀了一勺茶,甜香里混着淡淡的苦涩。她早算准容洪背后是周党,也料定他们会狗急跳墙,才故意让春枝“烫伤”自己右臂,留下笔迹破绽。至于漠北使者的死,她更是提前让小顺子在驿馆的芙蓉糕里掺了番红花——那本是容嫔用来陷害她的东西,如今成了反将一军的利刃。
“去告诉张院判,”沈知微放下茶碗,目光落在廊下那盆新栽的兰草上,是皇帝前日让人送来的,花盆是她提过的汝窑瓷,“让他在给周显诊脉时,‘不慎’说出容嫔招供的内容,尤其提‘鎏金面具’。”
三日后,周显“畏罪自缢”的消息传遍朝堂。据说他死前烧毁了所有文书,只留下半块烧焦的鎏金面具碎片,上面刻着半个“周”字。萧彻在乾清宫召见了沈知微,殿内的龙涎香比往日更浓,案上摆着那枚伪造的镇国将军印,旁边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是沈父当年的笔迹,“镇”字最后一笔勾起,“国”字果然少了一点。
“都查清了。”萧彻的声音带着疲惫,眼底有浓重的青黑,“周党旧部勾结容洪,伪造印信构陷你,还杀了漠北使者嫁祸。”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疤痕上,那里结了浅粉色的痂,“委屈你了。”
沈知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能还沈家清白,臣妾不觉得委屈。”她忽然抬头,眼中浮起一层水汽,“只是想起父亲,若他还在,定会说陛下是明君。”
这句话像羽毛拂过萧彻的心尖。他看着她素净的脸,鬓边只簪了支白玉簪,是他赏的那支,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这些日子,他一面派人保护她,一面又刻意保持距离——他是帝王,不能让任何人动摇权柄,可每想到她在静心苑独对风雨的模样,心口便像被紫藤的尖刺扎着。
“朕已下旨,恢复沈家爵位,追封你父亲为忠武王。”萧彻从案上拿起一枚金印,印纽是展翅的凤凰,“晋你为宁贵妃,协理六宫,这是凤印。”
沈知微接过金印,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像握住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她屈膝谢恩,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这一步,她走了整整五年,用隐忍、算计,甚至刻意的“自陷险境”,终于登上了更高的玉阶。
晋封那日,永寿宫的紫藤被重新修剪过,新抽的枝桠攀着朱红宫墙向上蔓延,像要触到云端。沈知微穿着翟衣,十二行珍珠流苏垂在肩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萧彻亲自为她戴上凤冠,指尖擦过她的耳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往后,有朕在,无人再能伤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许诺的重量。
沈知微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翻涌着她熟悉的温柔,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近乎卑微的珍视。凤冠的流苏垂落,在两人之间晃出细碎的金影,像隔了层朦胧的纱。
“谢陛下。”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指尖却悄悄攥紧了凤印的绶带——这冰凉的金属不仅是荣耀,更是剖开当年真相的利刃。周显虽死,但鎏金面具的碎片、父亲血书的印记,还有皇帝那从未说透的“苦衷”,都藏在更深的暗影里。
仪式结束后,沈知微站在永寿宫的高台上,望着宫墙外连绵的琉璃瓦。新修剪的紫藤枝桠在风中轻摇,像无数双向上攀爬的手。春枝捧着刚收到的帖子,上面是各宫妃嫔的贺词,字迹娟秀,却掩不住字里行间的寒意——容嫔疯癫,周党覆灭,后宫只剩下几个低位嫔妃,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更急。
“淑妃在冷宫自尽了。”春枝的声音压得极低,“用发簪划破了喉咙,死前手里攥着半块芙蓉糕。”
沈知微望着天边的流云,那形状像极了父亲书房里的镇纸。淑妃的死在意料之中,她是周党最后的棋子,留着只会泄露更多秘密。而这一切,皇帝默许了——他可以给她凤印,却不会为她扫清所有障碍,这便是帝王的爱,带着清醒的权衡。
夜里,萧彻留在永寿宫。烛火下,他看着沈知微将凤印郑重地放在紫檀木盒里,与那半块兵符并排。“还在想当年的事?”他忽然问,指尖抚过盒盖上的缠枝纹。
“只是觉得父亲若在,定会欣慰。”沈知微合上盒盖,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臣妾听说,周显的书房里搜出了些旧账,记着二十年前抄家时的物件流向,其中有个鎏金匣子,去向不明。”
萧彻的动作顿了顿,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晃动的阴影:“朕让人去查。”他没有多说,只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龙涎香混着她发间的兰草香,在空气中织成粘稠的网。
沈知微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想起黑风口的那个夜晚,他说“把你送进掖庭是想让你活着”。或许他说的是真的,可这真相像裹着蜜糖的砒霜,甜得人发腻,却能慢慢蚀骨。她抬手环住他的腰,指尖触到他腰间的玉佩——那枚刻着徽记的墨玉扳指,与父亲血书的印记终于完全重合。
“陛下,”她声音柔得像水,“明日陪臣妾去给父亲扫墓吧。”
萧彻的怀抱僵了一瞬,随即更紧地搂住她:“好。”
次日的墓园青草丛生,沈父的新碑前摆着刚摘的紫藤花,紫莹莹的花穗垂落如泪。沈知微蹲身拂去碑上的尘,指尖触到冰冷的石面,忽然道:“陛下可知,那鎏金匣子里,或许藏着父亲的绝笔?”
萧彻立在她身后,玄色常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墨玉扳指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朕已命人掘地三尺,未有踪迹。”
沈知微仰头看他,阳光穿过他的发间,在他眼底投下碎金般的光斑:“可臣妾总觉得,它在等一个时机。”
一阵风卷过,紫藤花簌簌落在碑前,像谁无声的叹息。萧彻伸手将她扶起,指尖触到她腕间的疤痕,忽然握紧:“回去吧,天凉了。”
沈知微被他牵着往回走,袖口下的手却悄悄蜷起——方才风吹动他衣襟时,她分明看见那墨玉扳指内侧,刻着与鎏金面具碎片完全吻合的纹路。
这局棋,终于要到终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