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书房添了张矮榻,三皇子萧景珩每日辰时便会来此读书。他穿着月白色儒衫,领口绣着小小的玉兰花,是沈知微亲手绣的。此刻他正伏在案上临摹《论语》,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小楷,偶尔抬头看向窗边——沈知微正与萧彻对弈,紫藤花影透过窗棂落在棋盘上,黑白棋子间仿佛也染了淡紫的香。
“景珩这字越发有风骨了。”萧彻落下一子,目光扫过三皇子的习作,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温和。他今日穿了件家常的湖蓝色常服,袖口挽起,露出腕间那枚墨玉扳指,与沈知微指间的赤金镯子相映成趣。
沈知微执白子应了一步,笑看向三皇子:“殿下昨日背的《孟子》,可还记得?”
景珩放下笔,规规矩矩地背了一段,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萧彻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指尖触到孩子柔软的发丝,忽然看向沈知微,眼底有藏不住的暖意:“若不是你耐心教着,这孩子怕是还躲在角落里摆弄棋子。”
沈知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殿下本就聪慧,只是从前缺了些引导。”她知道,皇帝对这孩子的改观,一半是父爱,一半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这份“父子情深”,是她稳固地位的最好盾牌。
这样的时光如同浸了蜜的酥酪,甜得让人贪恋。有时萧彻会陪着景珩练字,沈知微在旁研墨;有时三人围坐听雪讲些前朝典故,景珩听得入神,萧彻便会悄悄握住沈知微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像春日融雪的暖。
然而蜜里总要掺些涩。入秋那日,慈宁宫遣人来请,说太后偶感风寒,让帝妃过去侍疾。永寿宫的紫藤开始落叶,青黄相间的叶子铺满石阶,像谁铺就的警示。
慈宁宫的檀香比往日浓了三分,太后半倚在凤榻上,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簪,脸色虽白,眼神却锐利如旧。她瞥了眼沈知微腕间的红宝镯子,淡淡开口:“听闻宁贵妃近日将三皇子养在身边?哀家倒忘了,你膝下空虚,是该有个孩子承欢。”
沈知微屈膝行礼,声音恭谨:“能替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气。”
太后没接话,转而对萧彻道:“皇儿,昨日户部递了折子,说江南水灾的赈灾款还缺三成。哀家瞧着,不如从后宫份例里匀些出来?尤其是永寿宫,近来添了不少新物件,想来也用不完。”
这话明着是体恤灾情,实则是敲打沈知微僭越。萧彻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温声道:“母后多虑了,永寿宫的份例都是按制来的。赈灾款的事,儿臣已让户部从盐税里匀出,不劳后宫费心。”
太后哼了一声,目光转向殿门,忽然放缓了语气:“说起来,哀家娘家有个侄女,叫瑕瑜,今年刚及笄,性子活泼,前几日还说想来宫里给哀家请安。皇儿还记得吗?小时候你们常一起在御花园放风筝的。”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独孤瑕瑜,镇国公的嫡孙女,太后的亲侄女。她早从卷宗里见过这名字,却没料到会在此时被提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红宝镯子,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让她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萧彻的眉峰微蹙,似乎在回忆:“有些印象,倒是多年未见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既是母后的侄女,进来请安也是应当的。”
正说着,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女走进来,梳着双环髻,簪着珍珠花钗,眉眼间带着少女的娇憨,见到萧彻时,脸颊瞬间飞红,怯生生地福身:“臣女独孤瑕瑜,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
她抬起头时,沈知微才看清——这张脸确实有几分眼熟,像极了早年入宫给太后贺寿时远远见过的小姑娘,只是如今长开了,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带着几分天真的媚态。
“起来吧。”萧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便移开,“多年不见,倒是长俊了。”
独孤瑕瑜的脸更红了,手指绞着帕子:“陛下还记得臣女,臣女……臣女很欢喜。”她说着,偷偷瞟向萧彻,眼底的倾慕几乎藏不住——那是少女对少年时惊鸿一瞥的执念,在深宫的滋养下,早已长成盘根错节的藤蔓。
太后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瑕瑜这孩子,打小就黏着你。如今进宫,也能陪哀家说说话,免得哀家总对着这些宫墙闷得慌。”
沈知微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无波:“独孤小姐瞧着便是聪慧伶俐的,有您在太后身边尽孝,是太后的福气。”她刻意用“独孤小姐”的称谓,划清了距离,也暗指对方尚未入宫,不该逾矩。
独孤瑕瑜似乎没听出弦外之音,笑着对沈知微福身:“贵妃娘娘谬赞了,臣女还要多向娘娘请教宫中规矩呢。”
这场会面在看似和睦的氛围中结束。离开慈宁宫时,秋风卷着落叶扑在廊下,萧彻忽然握住沈知微的手:“别多想,母后只是念旧。”
沈知微回握住他的手,指尖触到他腕间的墨玉扳指,那里的纹路硌得她掌心微痛:“臣妾明白。只是镇国公近日在西北练兵,独孤小姐进宫,倒是巧得很。”
萧彻的脚步顿了顿,秋风卷起他的袍角,露出内里月白的中衣。“镇国公练兵是国事,瑕瑜进宫是家事,不必混为一谈。”他声音沉了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转身时,恰见独孤瑕瑜正蹲在廊下捡落叶,鹅黄的身影在满地枯黄中像朵刚绽的花。恍惚间,竟与多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追着风筝跑的小姑娘重合——那时她总喊他“彻哥哥”,他会把最大的风筝让给她,看她笑得露出小虎牙。
可那终究是年少。萧彻揉了揉眉心,太后的心思他怎会不懂,不过是想借独孤家制衡沈知微,再添个棋子罢了。只是这棋盘上,他在意的从来只有一人。
“走吧。”他握紧沈知微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相触的肌肤传来,“宫里的风,越来越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