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寿宫时,暮色已浸了半座宫城。廊下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透过绢面,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沈知微坐在镜前,看着春枝为自己卸下钗环,铜镜里的人影鬓角簪着支白玉兰,是萧彻下午赏的,花瓣上还沾着些微的秋露。
“娘娘,慈宁宫又遣人来问,说明日的祈福典仪,您是否确定要去甘露寺?”春枝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捏着帕子的一角,显然有些担忧——甘露寺在京郊西山,来回需三日,这三日里后宫若有变动,远水救不了近火。
沈知微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那里的柔和早已藏住了锋芒。太后以“为陛下龙体祈福、为三皇子安康求愿”为由,执意让她代行祈福礼,明着是抬举,实则是想支开她,给独孤瑕瑜腾位置。她怎会看不破?可越是如此,越要去。
“去。”她拿起一支银簪绾住青丝,动作沉稳,“让听雪跟着,后宫的动静一日一报。青黛盯紧翊坤宫和慈宁宫,若独孤小姐有任何逾矩之举,不必请示,先记下再说。”
春枝应声退下。沈知微走到窗前,望着天边最后一缕残阳——西山的方向已笼在暮色里,甘露寺的钟声隐约传来,像敲在人心上的鼓。她忽然明白,权力从来不是凤印和恩宠就能锁住的,它藏在每一个眼线的眼睛里,每一封密报的字迹里,每一次看似退让的布局里。
次日清晨,沈知微带着仪仗离宫时,萧彻亲自送到宫门。他穿着玄色常服,腰间的墨玉扳指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握住她的手道:“三日便回,朕让御膳房给你备了些点心,路上吃。”
沈知微仰头看他,见他眼底有掩不住的歉疚,忽然踮脚在他颊边印下一吻,极轻,像秋叶落在湖面:“陛下等着臣妾回来。”
銮驾驶离宫门的那一刻,她掀起车帘回望——萧彻仍站在城楼下,玄色的身影在朝阳里像座沉默的山。而慈宁宫的方向,一抹鹅黄的身影正倚着角楼眺望,是独孤瑕瑜。
沈知微放下车帘,指尖在膝上的密信上轻轻敲击——那是昨夜收到的,说镇国公已在西北调集了三千亲兵,名为演练,实则逼近黑风口。太后这步棋,走得比她想的更急。
同一时刻,御花园的残荷池边,萧彻正陪着独孤瑕瑜散步。秋风卷着荷叶的枯梗,在水面荡起细碎的涟漪。独孤瑕瑜捧着个锦囊,里面装着些晒干的野山楂,是她昨日在宫外采的。
“彻哥哥还记得吗?小时候您带臣女去猎场,臣女不小心摔进山楂丛,您背着臣女走了半座山,衣裳都被刺勾破了。”她笑着打开锦囊,一股酸甜的香气散开,眉眼弯弯,梨涡里盛着少年时的光。
萧彻看着那些红透的山楂,恍惚间真的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猎场的风带着草木的腥气,他背着哭鼻子的小姑娘,听她抽抽噎噎地说“彻哥哥的背比爹爹的舒服”。那时的天很蓝,风很清,他还不是皇帝,她也不是太后的棋子。
“记得。”他接过一颗山楂,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漫开,却抵不过心头的涩,“那时你总爱跟在我身后,像只小尾巴。”
“那臣女现在还做您的小尾巴,好不好?”独孤瑕瑜抬头看他,眼尾的红像胭脂染的,带着少女的羞怯与孤注一掷的勇气,“臣女不求别的,只想留在宫里,陪着您和太后。”
萧彻的目光落在池面的残荷上,那里的枯叶打着旋沉下去,像极了那些回不去的时光。“宫里不比外面,规矩多。”他声音轻了些,带着兄长式的告诫,“你还小,该有自己的日子。”
独孤瑕瑜的脸色白了白,却还是倔强地笑着:“只要能在您身边,再多人规矩,臣女也能学。”
秋风穿过柳树林,吹得枝叶沙沙作响。萧彻望着西山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是沈知微去的甘露寺。他忽然有些烦躁——太后的施压,表妹的痴缠,还有那个远在西山、不知是否安好的人,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这深秋的宫苑里。
而甘露寺的禅房里,沈知微正对着一盏油灯看密报。听雪传来消息,说独孤瑕瑜昨夜留宿在了慈宁宫偏殿,还得了太后赏的一支赤金步摇,样式与当年废后最爱的那支极像。
她将密报凑到灯上,看着火苗舔舐纸张,直到化为灰烬。窗外的月光落在供桌上的佛经上,照亮“诸法空相”四个字。
空相?她冷笑。这深宫的权力场里,从来没有空相,只有你死我活。三日之后,她回去时,该给这位“小尾巴”,备份像样的“见面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