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前夜,沈知微在书房召见了青黛与听雪。窗台上的玉簪花刚谢,留下几支光秃秃的花茎,像极了被修剪过的权力脉络。她穿着件月白绫罗寝衣,外罩石青夹纱披风,乌发松松挽成一个髻,只用一支碧玉簪固定,褪去了贵妃的华贵,倒添了几分清寂。
“景珩的课业,按往日的时辰来,每日卯时抄《孝经》,巳时跟张先生学弈棋,不许懈怠。”沈知微指尖划过案上的纸条,上面列着三皇子的日程,“若他问起我,便说娘在甘露寺为他求平安符,三日后就回。”
青黛躬身应下:“娘娘放心,奴婢会亲自盯着,绝不会出岔子。”
“后宫的动静,尤其是慈宁宫和翊坤宫,”沈知微抬眼,目光落在听雪身上,“每日黄昏前让信鸽传一次信,不必详写,用咱们约好的暗号即可。”她顿了顿,补充道,“独孤小姐若有任何异动,哪怕是换了支钗子,都要记下。”
听雪点头,袖口的银线在烛火下闪了闪——那是她藏暗器的地方,也是沈知微亲手为她绣的暗记。
安排妥当,次日清晨的甘露寺已笼在薄雾里。沈知微换上一身藕荷色素绸常服,领口绣着细小的兰草纹,是她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却不张扬。随行的宫女只留了春枝和两个粗使婆子,其余人都按她的吩咐,或守在寺外,或潜伏回了宫。
甘露寺建在西山半山腰,千年古柏遮天蔽日,树干上挂着褪色的经幡,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像在念诵经文。大雄宝殿的香炉里飘着檀香,混着山间的草木气,竟让沈知微紧绷的心弦松了几分。
她不爱礼佛,却喜欢寺里的清净。午后在禅院散步,转过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柏,忽见廊下坐着个小和尚。他穿着月白僧袍,袖口洗得发白,露出细瘦却干净的手腕。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清俊,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正低头专注地抄经,阳光透过柏叶落在他侧脸,绒毛都看得分明,像幅被晨露打湿的水墨画。
沈知微脚步微顿,不想惊扰,却见那小和尚忽然抬头。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山涧的清泉,撞见她时微微一怔,随即合掌行礼,声音清朗如钟:“女施主安好。”
“小师父客气了。”沈知微颔首,目光落在他案上的经卷——是《金刚经》,字迹娟秀,竟有几分女子的细腻。她随口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小师父对这句可有心得?”
小和尚显然没料到她会问佛法,愣了愣才答道:“心若住于相,便如水中捞月;心若无所住,方见本来面目。”他抬眼望她,目光里带着少年人的澄澈,“只是世人多被‘相’困,譬如荣华、譬如恩怨,皆如镜花水月。”
沈知微唇角微扬,这笑意很淡,却像山间的清风,吹散了几分戾气。“小师父说得是。”她走到廊下,与他隔着一张石桌坐下,“只是‘无所住’,并非‘无牵挂’。譬如父母之恩,譬如家国之责,若一味舍离,怕是也落了‘空相’的执着。”
小和尚握着笔的手顿了顿,重新打量她。眼前的女子虽着素衣,却难掩一身沉静气度——眉峰微挑时带着疏离,眼神落定处藏着从容,连指尖划过石桌的动作,都像在丈量世事的分寸。他忽然觉得,这女子不像来祈福的香客,倒像位藏着千言万语却懒得言说的智者。
“施主说得有理。”他低头续上墨,“是弟子着相了。”
接下来的两日,两人常在禅院相遇,看着飞舞的银杏树叶美好的如画一般。沈知微会带些从宫里带来的素点心,用竹盒装着,上面盖着块蓝布帕子;小和尚则会泡上寺里的野茶,用粗陶碗盛着,茶汤清苦却回甘。他们不说宫廷,不谈恩怨,只论经文中的“舍”与“得”,论山间的云聚云散。
第三日清晨,沈知微要启程回宫。她换了件石青色出行常服,腰间系着同色腰带,鬓边簪着支白玉簪,是出发前萧彻赏的,玉质温润,却不及她眼底的清明。小和尚在山门口送她,手里捧着一小包晒干的野菊花。
“施主,此花泡茶可清心。”他递过花包,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触到一块微凉的玉,慌忙收回手,耳尖微微发红。
沈知微接过花包,指尖触到干燥的花瓣,轻声道:“多谢小师父。”她顿了顿,补充道,“世间事,若能如这菊花,经霜而不凋,便好。”
小和尚望着她的銮驾驶入山道,直到身影消失在晨雾里,才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仿佛还留着她的温度,清冷,却让人难忘。
銮驾里,沈知微捻起一朵野菊花,放在鼻尖轻嗅。清苦的香气漫入鼻腔,竟让她想起禅院的晨光,想起小和尚澄澈的眼睛。那三日的平静,像在湍急的河流里投下一块青石,短暂地阻了阻水流,却终究挡不住奔向终局的浪。
她将野菊花收入锦囊,与听雪刚送来的密信放在一起。信上只用暗号写着:“独孤氏晋嫔,赐居钟粹宫。”
沈知微抚过锦囊上的流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该回宫了,这场关于“舍”与“得”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