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夜,总是比别处更静。檐角的宫灯被寒风推得轻轻摇晃,橘黄色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像困在笼中的蝶。沈知微坐在梳妆台前,听雪正为她卸下钗环。那支赤金点翠步摇被轻轻取下,流苏上的明珠碰撞,发出细碎的响,落在寂静的殿里,格外清晰。
她穿着件银灰色的素面寝衣,乌发披散在肩后,发尾微卷,带着刚浴过的湿润。铜镜里映出她的侧脸,眉峰清浅,眼尾微微上挑,却总是覆着层淡淡的霜,仿佛再暖的炭火也焐不热。方才听雪已将瑕嫔下毒的事悄悄禀了,她心里并无多少波澜,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殿门忽然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萧彻走了进来。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玄色镶金边的腰带松松系着,领口微敞,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他的脸色极沉,平日里温和的眉眼此刻像淬了冰,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连带着鬓边的发丝都透着怒意。
“陛下。”沈知微起身行礼,银灰色的寝衣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动作依旧端庄,只是眼底的疏离淡了几分。
萧彻一把扶住她,掌心滚烫,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不必多礼。”他的声音低沉,像碾过寒冰的石,“凌钰衡都告诉朕了,瑕嫔……她竟敢对你下毒?”
沈知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许是妹妹一时糊涂,怀着身孕,心思难免偏激些。”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
“糊涂?”萧彻猛地松开她的手,转身时带翻了案上的茶盏,青瓷碎裂的声音在殿里炸开,“她那是要你的命!”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明黄色的常服在烛光下划出凌厉的线条,“朕当初留她在宫里,是念着旧情,念着她腹中的孩子,没想到她竟变得如此狠毒!”
沈知微看着他紧绷的背影,那背影里藏着的愤怒,竟让她心头微微一动。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了她,如此失态,如此动怒。她在深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惯了虚与委蛇,见惯了权衡利弊,这样纯粹的怒意,竟有些陌生。
“知微,”萧彻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愤怒,有后怕,更有浓得化不开的疼惜,“你信朕,等她生下孩子,无论男女,她的生死荣辱,全凭你处置。朕绝不会再护着她。”
他一步步走近,蹲下身,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带着常年握笔和骑射留下的薄茧,却意外地温暖。“朕知道你在宫里受了太多委屈,”他的声音放柔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朕会护着你,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沈知微的指尖微微一颤。她看着萧彻的眼睛,那双曾让她觉得深不可测的帝王眼,此刻竟盛满了真切的爱意,像寒夜里的星辰,亮得让她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相信这份承诺,几乎要沉溺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里。
可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很快响起——沈知微,你忘了沈家满门的血了吗?你忘了在夜挺痛不欲生的日子了吗?爱是什么?能让你报仇吗?能让你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不能。
能给你这一切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的权力,只有他毫无保留的爱。因为这份爱,是通往权力巅峰的唯一捷径。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点转瞬即逝的意动压下去,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陛下……”她反握住萧彻的手,指尖冰凉,“臣妾……臣妾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
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萧彻的手背上,温热的。
萧彻的心瞬间软了。他以为这总是清冷的女子,终于肯在他面前流露脆弱。他连忙用指腹擦去她的泪,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傻瓜,你值得。”
沈知微垂下眼,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清明。她微微倾身,靠在萧彻的肩头,银灰色的寝衣蹭过他明黄色的常服,两种颜色在烛光下交织,像一场无声的交易。“陛下,有您这句话,臣妾就安心了。”她的声音软糯,带着刻意模仿的依赖,“只是……终究是龙胎,还望陛下三思。”
既表了态,又显得顾全大局,这正是她多年来在深宫学会的生存之道。
萧彻果然更心疼了,将她搂得更紧:“你总是这么懂事。放心,朕自有分寸。”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发丝间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干净得让他心安。
夜深了,萧彻留在了永寿宫。他睡得很沉,或许是连日操劳,或许是抱着心尖上的人,眉宇间的疲惫都舒展开了。沈知微却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久久未眠。
她能感觉到身侧男人的体温,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这份唾手可得的温情,曾是她在甘露寺时不敢奢望的。可现在,它就在眼前,她却只觉得像握着一把双刃剑,既能护身,也能割伤自己。
她轻轻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尖划过他熟睡的眉眼。这个男人,给了她承诺,给了她荣宠,甚至给了她一颗真心。可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她要的,是站在这深宫之巅,看着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一个个跌落尘埃。
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假装感动,可以假装依赖,可以假装爱上他。
至于那颗早已在深宫的寒夜里冻僵的心,爱与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呢?
窗外的风还在吹,宫灯依旧摇晃,永寿宫的夜,静得只剩下权谋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