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将整座宫城浸在一片沉郁的肃穆里。寿安宫的檐下挂满了素白的幡旗,被穿堂风扯得猎猎作响,纸钱在半空打着旋儿飘落,像无数只苍白的蝶。沈知微穿着件月白色的素绸褙子,领口滚着圈细麻边,乌发仅用支白玉簪绾着,鬓边别着朵白绒花。她站在太皇太后的灵前,指尖轻轻抚过樟木箱上的铜锁——那锁孔还留着长命锁钥匙划过的浅痕,是太皇太后最后留给她的底气。
二公主萧景璃穿着件小小的白孝衣,被春枝抱在怀里,小脑袋靠在春枝肩头,大眼睛里蒙着水汽,却懂事地没哭出声。方才她攥着沈知微的衣角,奶声奶气问“太奶奶是不是去天上了”,沈知微蹲下身,用指腹擦去她的泪,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纱:“是,太奶奶在天上看着璃儿呢,璃儿要好好的,才对得起太奶奶。”
她望着灵前跳动的烛火,太皇太后临终前枯瘦的手握着她的温度仿佛还在掌心。那点猝不及防的暖意,像春日破冰的溪流,在她冰封多年的心里淌出浅浅一道痕。这些年她步步为营,只当所有人都是棋子,却没想过这深宫里真有长辈会为她藏好后路,用最后的力气护她一程。
“太皇太后,”她在心里默念,指尖掐进掌心,“您放心,景璃我定会护好,您留下的东西,我也定会用在该用的地方。”
宫道上飘着哀乐,呜呜咽咽的,混着纸钱燃烧的焦味,漫过一道又一道宫墙。皇帝萧彻穿着件石青色的素服,腰间系着根白麻带,正站在寿安宫的回廊下,看着沈知微的背影。她的月白褙子在素幡中轻轻晃动,像株被寒风裹住的兰草,看着单薄,却挺得笔直。
“陛下,礼部拟的葬礼仪轨已呈上来了。”李德全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按太皇太后的位份,需停灵七日,朝野缟素,宗室百官哭临……”
“都依着办。”萧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望着灵堂里的沈知微,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清晰,“要用最体面的规格,不能委屈了皇祖母。”
太皇太后是看着他长大的,待他比亲孙儿还亲。如今骤然离世,他心里的痛,不比沈知微浅。只是身为帝王,他不能像寻常人那样失态,只能把哀恸压在素服之下,压在看向沈知微时愈发沉的目光里。
葬礼的第七日,御花园的消息像颗小石子投进肃穆的水面,连涟漪都没激起多少——月嫔独孤月在沁芳亭失足落水,捞上来时早已没了气。
消息传到永寿宫时,沈知微正在给景璃梳辫子。她握着桃木小梳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将景璃的头发分成两股,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
听雪站在一旁,玄色比甲换了素色,语气里带着点冷意:“听说她是夜里去沁芳亭散心,不知怎的就掉下去了。身边的宫女说,当时看见亭边有双不属于宫人的男靴印,只是……”
“只是陛下没让人查。”沈知微接过话,将景璃的辫子系上白绒结,“李德全来传旨,说月嫔‘失德失仪,不慎殒命’,按嫔位礼制草草安葬,不必追封,不必查因。”
萧彻厌恶独孤月,不仅因为她是太后的人,更因为她撺掇瑕嫔下毒,心思歹毒。如今她死了,于他而言,不过是少了个碍眼的人,连追究的力气都懒得费。
后宫里更是一片漠然。那些前几日还围着沈知微说月嫔坏话的嫔妃,此刻都噤了声,只当没这回事。谁都知道月嫔是太后的爪牙,如今太后失了太皇太后这个制衡,皇帝又对其厌弃,她的死,不过是早晚的事。
西厢的禅房里,缘澄正为太皇太后诵经。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的经卷摊开着,梵文的字句在他指尖划过。可他的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窗外,望向永寿宫的方向。
太皇太后待沈施主极好,如今老人家去了,沈施主心里定不好受。他想起那日在禅房,她劝他出宫时眼底的担忧,想起她递来玉佩时指尖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这深宫里少了个护着她的人,往后的路,是不是更难走了?
诵经声忽然断了。缘澄望着经卷上“慈悲”二字,轻轻叹了口气。他能做的,或许只有继续为她诵经,求佛祖护她平安。
太皇太后下葬那日,风停了,云却更沉了。沈知微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到宫门口,素白的裙摆沾了些泥点,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只余一片清寂。
萧彻走过来,脱下自己的素色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松木香,驱散了些春日的寒意。“回去吧,风大。”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皇祖母看见了,也会心疼的。”
沈知微没动,望着送葬的队伍消失在宫道尽头,声音很轻:“陛下,您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萧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揣了块冰。“会的。”他肯定地说,“皇祖母会变成最亮的那颗,看着我们,看着景珩和景璃。”
沈知微侧过头,看着他。他的素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鬓边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乱,眼底的哀恸还没散去,却多了些小心翼翼的温柔。这些日子,他几乎日日都来永寿宫,陪她看账本,听她讲景璃的趣事,甚至笨拙地学着给景璃削木剑,仿佛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着她。
“陛下不必如此。”沈知微抽回手,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些距离,“臣妾没事。”
萧彻却上前一步,重新握住她的手,这次握得很紧:“知微,在朕面前,不必强撑。”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那里有块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朕知道你难过,皇祖母待你好,朕都看在眼里。往后……朕护着你。”
沈知微望着他的眼睛,那双帝王眼里没有了往日的权衡,只有纯粹的疼惜,像冬日里透过云层的阳光,虽淡,却带着暖意。她心里那道被太皇太后暖开的溪流,似乎又被这目光烫得微微发颤。
她终究没再挣开,任由他握着,一起站在宫门口,望着那片被素幡映白的天空。纸钱还在飘落,哀乐的余音在风里打着旋儿,可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让这肃穆的宫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
她知道自己的复仇路还很长,依旧是孤身一人。但这一刻,被他这样握着,听着他说“朕护着你”,她忽然觉得,这深宫的寒,或许也不是无孔不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