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暖阁里,新换了秋香色的软缎帐子,案上供着两盆初开的桂花,细碎的金蕊缀在枝头,甜香漫了满室。沈知微坐在铺着锦垫的罗汉床上,手里拿着柄象牙梳,正给二公主萧景璃梳头发。她穿着件秋香色绣桂花的宫装,领口滚着圈银狐毛边,乌发绾成圆髻,簪着支赤金点翠的桂花簪,流苏垂在颊边,随着梳发的动作轻轻晃。
景璃穿着粉色的软绸小袄,乖乖地坐着,小脚丫蹬着锦缎小靴,晃悠着踢着床沿。“娘,桂花好香呀。”她仰起小脸,鼻尖蹭过沈知微的袖口,带着孩子气的亲昵。
沈知微放下梳子,指尖捏了捏她的脸颊:“香是香,可这宫里的花,好看的往往带刺。”她看向站在一旁的三皇子萧景珩,少年穿着宝蓝色的直裰,正捧着本《史记》,却没怎么看,显然在听她们说话。“珩儿也过来。”
景珩放下书,走到床边,宝蓝色的衣摆扫过地上的绒毯。“母妃有话要吩咐?”
“你们记住,”沈知微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转了一圈,秋香色的袖口轻轻搭在膝头,声音沉静得像深潭,“这后宫不是御花园,没有那么多风和日丽。笑脸背后可能藏着刀子,甜言蜜语里或许裹着毒药。尤其是璃儿,往后不可轻易信人,更不能单独去偏僻的地方,哪怕对方说有再好的玩物。”
景璃似懂非懂地眨巴着眼睛:“就像……就像那天荷池边的那个瑕娘娘吗?”她指的是瑕嫔,虽然不懂为什么,但那天春桃拉她走时,她分明看见那个瑕娘娘眼里的凶光。
“是。”沈知微点头,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有些人,会因为嫉妒,因为恨,连孩子都不放过。你们要学会保护自己,更要记住——心善可以,但不能愚蠢。”
景珩握紧了拳头,宝蓝色的袖口下,指节泛白:“母妃放心,我会保护妹妹。”他比景璃大几岁,更懂“藏刀”的意思,想起上次景璃差点被推下水,心里便一阵发紧。
沈知微看着他紧绷的小脸,心里微暖。这孩子虽被她刻意引导,却也生出了几分真性情。她摸了摸他的头:“不仅要护着妹妹,也要护好自己。往后这宫里的路,得你们自己走。”
暖阁外,听雪正领着太医院的院判张之龄往里走。张院判穿着件石青色的常服,手里提着个药箱,步履稳健,脸上带着惯有的严谨。“张院判,”听雪压低声音,玄色比甲的暗纹在日光下隐约可见,“贵妃娘娘的意思,是让瑕嫔‘静养’,直到生产,都别下榻。”
张院判点头:“下官明白。”他行医多年,宫里的弯弯绕绕见得多了,这“静养”二字,实则是让他用些不伤胎却能让人虚软的药。
钟粹宫的寝殿里,药味比往日更浓了。瑕嫔躺在铺着厚褥的床上,穿着件月白色的寝衣,原本就瘦的身子此刻更显单薄,脸色白得像纸,只有孕肚依旧高耸。她想坐起来,却浑身发软,刚撑起一点就跌回枕上,喘得厉害。
“药……我的药……”她哑着嗓子喊,眼底满是惊恐。这几日她越来越虚,连抬手都费劲,太医只说是胎气重,需要静养,可她总觉得不对劲。
画屏端着药碗进来,青灰色的裙摆扫过床脚:“娘娘,该喝药了。”药碗里的褐色药汁泛着诡异的泡沫,气味比往日更苦。
瑕嫔看着药碗,忽然发起抖来:“这不是安胎药……你们要害我!是沈知微!是她要害我!”
“娘娘胡说什么呢,”画屏的声音冷硬下来,强行捏住她的下巴,将药汁灌了进去,“这是陛下特意让人给您寻的补药,您可得好好喝,才能保住小皇子。”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瑕嫔咳得撕心裂肺,眼泪混着药汁往下淌。她知道,自己被沈知微困住了,像只待宰的羔羊,只能躺在这床上,等着生产那天,或许……就是死期。她想起刚入宫时,穿着明黄骑装在御花园奔跑的自己,那时的阳光多暖啊,可现在,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萧彻得知瑕嫔彻底卧病的消息时,正在永寿宫陪着景珩练字。他看着宣纸上儿子写的“仁”字,笔尖顿了顿,随即继续落下,声音平淡:“知道了,让太医院好生照看,别伤了孩子。”
李德全在一旁躬身应着,心里却清楚,陛下这话里,早已没了往日的念旧。那个曾让陛下记挂的“瑜儿”,终究是被自己的执念和狠毒,磨成了陛下眼里的尘埃。
几日后的傍晚,沈知微借着去西厢为太皇太后祈福的由头,见了缘澄。
禅房里只点着一盏青灯,豆大的火苗在风里轻轻晃,将缘澄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正坐在蒲团上抄经,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清俊,睫毛很长,垂在眼下,像掩着片浅影。只是那双往日澄澈的眼睛,此刻蒙着层淡淡的灰,少了些纯粹,多了些沉郁。
“大师。”沈知微在他对面坐下,秋香色的裙摆落在蒲团上,像一朵安静的花。
缘澄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暖意,随即起身行礼:“施主。”他将抄了一半的经卷合上,露出里面“因果”二字。
“听雪说,你查到了当年令尊的旧部?”沈知微开门见山,指尖捻着袖中的玉佩,“也查到了……镇国公府的罪证?”
缘澄的手指在经卷上顿了顿,声音低沉:“是。只是镇国公势大,没有实证,动不了他。”
“我可以帮你。”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秋香色的袖口下,指尖微微收紧,“太皇太后留下了些东西,足以让镇国公万劫不复。你拿着这些证据离开京城,去找能为你父亲翻案的御史,我会在宫里为你铺路。”
她知道缘澄的身世——那个正直的户部主事林文远,原是她父亲的门生,两家本就有旧。帮他,既是为了复仇同盟,也是为了那份知己之情。她不想看着这干净的少年,被深宫的血污彻底吞噬。
缘澄却摇了摇头,灰色僧袍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施主的好意,贫僧心领了。只是……贫僧已经回不去了。”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青灰色的僧袍下,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那是上次为了偷太后的密信,被侍卫划伤的。“贫僧为了查案,扮过杂役,偷过东西,甚至……看着恶人落难时,心里竟生了快意。”他的声音带着自嘲,“这样的贫僧,早已不是法华寺里那个只懂诵经的沙弥了。佛门清净地,容不下我这满身尘垢的人。”
沈知微沉默了。她懂他的意思。有些路一旦踏上,沾了血,染了尘,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就像她自己,再也做不回那个在沈家花园里荡秋千的少女。
“可留在这儿,太危险了。”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恳切,“太后和镇国公一旦察觉,你会死的。”
“死又何妨?”缘澄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能为父亲报仇,能……护施主一程,也算没白来这世间一趟。”
青灯的火苗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知微看着他眼底的执拗,忽然觉得,他们俩就像两株生在悬崖上的草,明知前路是深渊,却都不肯回头。
她起身告辞时,缘澄从袖中取出一串菩提子,递到她面前。菩提子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每一颗上都刻着个极小的“安”字。“施主若不嫌弃,便收下吧。”他的声音很轻,“愿施主……得偿所愿,亦能平安。”
沈知微接过菩提子,指尖触到他的温度,微微一颤。她没说话,转身走出禅房,秋香色的裙摆消失在夜色里。
禅房里,缘澄重新拿起经卷,笔尖却悬在纸上,迟迟未落。青灯的光映着他的侧脸,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第一次染上了名为“牵挂”的情绪。
窗外的桂香飘进禅房,甜得有些发腻,像这深宫里,无处不在的诱惑与陷阱。他知道,自己和沈施主,都被困在了这里,困在了这场名为“复仇”的劫难里,再也出不去了。